2012年1月8日，北京工友之家文化發(fā)展中心，在其所在地北京朝陽區(qū)金盞鄉(xiāng)皮村新工人劇場錄制了首屆“中國皮村2012打工春晚”。
參與演出的是北京工友之家所屬的新工人藝術團、北京木蘭樂團、深圳重D音樂隊、蘇州工友家園合唱團等團體的工友們和打工子女學校同心實驗小學的孩子們，也可以說，參與演出的是所有在場的觀眾。因為他們始終在隨著演員一起唱，一起做著他們最喜歡的、最熟悉的動作——“勞動者最光榮”。
在這里，我曾無數(shù)次觀看了流動工人的戲劇和影片，無數(shù)次聆聽了流動工人的音樂和詩歌，但仍無法言說這簡陋劇場的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的天寒地凍，無法言說打工者自己的春晚的悲情、歡笑與力量，更無法言說現(xiàn)場打工者的眼淚、感動和火熱的心情……
幾天之后，1月11日，作為新工人藝術團樂隊的助理，正在與樂隊成員孫恒、許多、國良和孫元在成都四川大學體育館旁邊的一間茶館候場，準備參加央視七套“全國農民工春節(jié)大聯(lián)歡”的節(jié)目錄制。這時，從網(wǎng)上看到《中國青年報》王晶晶的文章“崔永元翹掉慈善年會也是一種公益態(tài)度”，很快，其文章被摘轉200余次，且發(fā)表了20多篇相關評論。這是1月8日錄制“2012年打工春晚”以來第一次看到媒體報道。
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20多篇的相關評論集中于央視主持人崔永元和他的“慈善”，認為他放棄在官員和明星云集的會場里接受致敬的中國慈善年會，到皮村“小劇場”去主持一場屬于打工者自己的春節(jié)晚會是一種“真慈善”，但極少報道和評論打工春晚本身，諸如為什么會有打工春晚？為什么打工春晚會發(fā)生在皮村？打工春晚都有什么內容以及與央視春晚有何不同？等等。細讀《中國青年報》的文章，作者不是沒有提到打工春晚的內容，作者不僅提到了崔永元，也提到了打工春晚的導演王德志，包括他的打工生涯和他的作品；也提到了演員小王，她真的就要做媽媽了，在演出中她說出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自己工作的地方上大學……但這些內容在20多篇評論中都被略去了。我為這種現(xiàn)象找到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們都不在現(xiàn)場，比起打工春晚，他們可能更了解最具有人文關懷的、最具正義感的公眾人物崔永元。
但我在現(xiàn)場。
我看到的，不僅是崔永元的“慈善”，或者說根本就不是崔永元的慈善，更不是自上而下的“慈善”和“關注”，而是他來到這劇場之后的自然融入和參與，是他的平等、尊重和溫暖的態(tài)度，結果崔永元也成為“打工春晚”的一部分。
我在現(xiàn)場，就想說出我看到的“打工春晚”。
“打工春晚”現(xiàn)場
新年前，就從孫恒那里聽說他們要做一場春晚。這不算是一個新聞。在此之前，這里曾有過三屆新工人文化藝術節(jié)和三屆流動的心聲“新公民兒童文化藝術節(jié)”，這里有樂隊、戲劇社、舞蹈隊，更重要的是還有打工文化藝術交流營，這里聚集著工人文化的力量。在此之前，我們一直在討論工人文化，不僅在勞動文化論壇，在“打工文化藝術交流營”，在“根莖論壇”，也在聊天時提到的“草根春晚”、“網(wǎng)絡春晚”、“搖滾春晚”等等。實際上，作為一個頗有影響的工人文化團體，他們的孩子曾經(jīng)在2007年上過央視春晚，朗誦過感動過全國人民的“心里話”，他們自己也參加過各式春節(jié)聯(lián)會演出，如“網(wǎng)絡春晚”，也如今年的央視七套的“全國農民工春節(jié)大聯(lián)歡”等，但孫恒說，“還應該有一個打工者自己的春晚”。
1月8日下午2：00，“打工春晚”如期舉行。劇場舞臺一片紅色，紅燈籠分外顯眼。節(jié)目都是現(xiàn)成的，共有16個節(jié)目，我只有3個節(jié)目沒有看過，幾乎所有節(jié)目都曾在這里或在蘇州和深圳演出過，獲得現(xiàn)場觀眾的熱烈反響。崔永元進入現(xiàn)場沒有多久，就感嘆道，氣氛太好了，因為大家的掌聲是發(fā)自內心的，而不是領掌領出來的。
開場舞是同心學校少年舞蹈隊的熱情的“好運來”，她們早已在那里躍躍欲試！孩子們專業(yè)的表演曾讓崔永元一陣恍惚，這與央視春晚有差嗎？他問另外一個主持人——同心實驗小學的校長沈金華，你們的演員都是專業(yè)的嗎？金華回答，看你如何衡量“專業(yè)”了，現(xiàn)場的掌聲應該是一種最好的衡量標準！這是打工者自己的晚會，最有權力評價節(jié)目的好壞的人是打工者。在央視或其他主流媒體上，有關打工者的節(jié)目可能是一種“點綴”或是自上而下地對“弱勢群體”的“關懷”，但在這里，他們不是“點綴”，他們不需要“關懷”，他們是主人，他們可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種聲音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倡導勞動價值和社會公正”。
“打工春晚”的第一個節(jié)目是歌曲“打工號子”。這是由樂隊貝斯手許多五年前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在也由他演唱：“我們進城來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誰也不比誰高貴，我們唱著自己的歌”……，“堂堂正正地做人，咱們有咱們的尊嚴”……打工春晚共有三個舞蹈，都是描述勞動生活的�！秹糁琛分械睦瞎ⅲ覀兇蠹叶颊J識他，他是在皮村社區(qū)活動中心學習的舞蹈，之前來北京打工，顯得非常孤獨，經(jīng)常不說話，但跳舞以后性格就變了，現(xiàn)在他在場上給崔永元解釋動作的意義，哪個是正在勞動，哪個是正在擦汗，而他的女兒，正在從大學趕往皮村劇場的路途中，她要為父親的舞蹈喝彩……《瘋狂的清潔工》是典型的街舞舞風，五個女工隨著的劇烈的音樂節(jié)奏瘋狂地“打掃衛(wèi)生”，這里有勞動的快樂，也展示了勞動的艱辛，其舞蹈道具就是抹布……我們從電視上看過太多的時裝秀，當春晚出現(xiàn)“工裝秀”時，不由眼前一亮，工人們穿著各式工裝，手持各種勞動工具，隨著打擊樂大步走向前臺，自然大方得理直氣壯，一掃電視時裝秀的奢靡、性感和故作姿態(tài)的“高貴”�！按蚬ご和怼钡淖詈笠粋�節(jié)目是大合唱“勞動者贊歌”。這首歌曲是新工人藝術團團長孫恒根據(jù)韓國歌曲改編的。激昂的前奏一響，全體演員和觀眾就都做好了準備，準備用自己的歌聲和固定的舞蹈動作來參與春晚：“我們不是一無所有，我們有智慧和雙手，我們用智慧和雙手，建起大街橋梁和高樓”，“勞動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勞動者最光榮！”
“勞動者最光榮”，在“打工春晚”發(fā)起者“北京工友之家”來看，這不是一句空泛的口號。其總干事孫恒在多個場合強調，“光榮”要體現(xiàn)在勞動者是否有尊嚴。在他們印制的2011年的機構年歷中，“勞動者最光榮”被闡釋為“勞有所獲，病有所醫(yī)，老有所養(yǎng)，住有所居”，如果沒有這些社會保障，進城打工者的勞動就不是光榮的。中國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2億多進城打工者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很多貢獻被表現(xiàn)為經(jīng)濟增長的數(shù)字GDP，但掩蓋了那些“看不見的貢獻”。1995年北京聯(lián)合國第四次婦女大會時，我讀過一篇名為“看不見的貢獻”文章，至今記憶猶新，是講婦女的家務勞動被忽略了。在中國社會轉型期，大量進城打工者的付出同樣被忽略了，諸如：工傷、殘疾、全家兩地或多地分居、留守兒童或流動兒童、農村逐漸衰落破敗等等，這也是“看不見的貢獻”或是發(fā)展的代價。這也就是為什么在“打工春晚”中，“家”、“家鄉(xiāng)”、“爹娘”和“親情”會是一個重要的主題。
晚會中，孫恒獻上一首幾乎人人都會唱的歌曲《想起那一年》：“想起那一年，我離開故鄉(xiāng)，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今夜夢里面，我回到故鄉(xiāng)，回到媽媽溫暖的身旁……”；蘇州工友家園合唱團唱出“這里不是我的家鄉(xiāng)”：因為“這里的夏天沒有閃爍的螢光，這里的秋天沒有金黃金黃的稻香”，歌者還有一段關于思考打工生活的RAP：“哦！打工的人兒，飄泊的心！是什么讓你甘愿把故土收進行囊？把思念藏在心房？哦！打工的人兒，麻木的心！是否你已把嘲笑看做生活的習慣？把冷眼當成家常？……”深圳重D音樂隊則根據(jù)許多創(chuàng)作的《北京北京》，喊出了“深圳有沒有我的家”的疑問，而這首歌詞來自一位打工者來子的詩歌：“北京好大好大，北京好冷好冷，北京也好熱好熱，北京沒有我的家”……。這種想家真的與央視春晚不同，這里沒有輕飄飄的《�；丶铱纯础罚浅錆M深情的沉重的詩歌《打工時代》：“打工時代，象延伸的工業(yè)區(qū)一樣，我們延伸思念，你們是否如我思念半歲的女兒一樣，思念成疾。背井離鄉(xiāng)的痛苦，在這個時代匯積成海，有多少個失眠的夜晚，我們三億打工人一起失眠。和故鄉(xiāng)親人的眺望——十指相連……”
與“家”的主題相聯(lián)系，“打工春晚”還有小品《在城市安個家》。出演工友妻子的演員是王曉肖，是北京工友之家兒童項目組的工作人員。她正在懷孕，不用化妝，不用任何表演，她脫口說出的期望是“將來孩子能在爸媽工作的地方考大學”，這就是她的生活。劇中另一人物由業(yè)余時間愛好寫詩的郝志喜，他的愿望則是“扮演變成蝸�！侥亩加蟹孔幼��！边@個小品是由晚會總導演王德志創(chuàng)作的，同時，王德志還創(chuàng)作了并出演了有關討薪的相聲《我要報仇》。由于王德志的坎坷經(jīng)歷和展露出來的文藝才華，在主流媒介中，他常常被建構為懷抱著央視“春晚夢”的“皮村郭德綱”，而我們認識的王德志則是立志發(fā)展工人階級文化的先鋒之一。在2009年1月3日舉辦的“勞動文化論壇”上，王德志曾闡述了他對發(fā)展工人階級文化的四點意見，包括要建立工人文化的標準等。“打工春晚”正是踐行工人文化標準的大舞臺。在這個舞臺上，他要反映并思考工人的生活，我們?yōu)槭裁词艿綉艨诘南拗�？我們如何去討薪？我們�(yōu)槭裁闯闪死习宓臋C器和金錢的奴隸？要做什么樣的改變我們就會擁有有尊嚴的生活？同樣引人思考的節(jié)目是來自新工人藝術團段玉的歌曲《我的名字叫金鳳》，進城打工者通常被稱為“農民工”，女性則被稱為“打工妹”。在一次勞動文化論壇中，一位工友說，我不喜歡別人叫我打工妹，老板經(jīng)常說，“你不就是一個打工妹嗎”？段玉則在這首歌里挑戰(zhàn)似地反復唱道，“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就叫金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