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兆云
2005年5月2日,上海錦江飯店小禮堂里的一個鏡頭將成為經(jīng)典:率團訪問大陸的中國國民黨主席連戰(zhàn)在和海峽兩岸關(guān)系協(xié)會會長汪道涵會談時,向他轉(zhuǎn)交了已故臺灣海峽交流基金會董事長辜振甫的油畫《紗帽山俯瞰》。這是辜振甫年輕時的畫作,據(jù)辜夫人嚴倬云女士給連戰(zhàn)的信中說,向汪道涵贈送此畫是辜振甫生前的心愿。如今心愿已了,但這幅油畫卻油然引出人們對辜振甫那濃濃中國文化情結(jié)的懷念。
自小接受中華文化教育
辜振甫祖籍與臺灣一水之隔的福建閩南。關(guān)于其家世,較確切的說法是:其先祖于清朝康雍年間下南洋闖蕩,打下根基后,心懷祖國,乃送一些子孫回國效力。其中辜安平自幼回國讀書,科舉致仕,曾在林則徐手下做官,后奉調(diào)臺灣,辜振甫一脈即為其所出。
辜振甫之父辜顯榮出生于與福建泉州隔海相望的臺灣彰化鹿港鎮(zhèn),其父辜琴一身書卷氣,遺命兒孫以耕讀傳家。是故辜顯榮總角之年便追隨清朝進士研讀儒家經(jīng)典,前后凡七八年。日本占據(jù)臺灣后,辜顯榮與日臺當局建立了甚為親近的關(guān)系,并于1934年被封為日本貴族院議員。隨后受派前往大陸游說國民政府,進行所謂的"中日親善"事宜。1935年2月,蔣介石在杭州西湖接見辜顯榮,并相贈一幅親筆題名的照片。明知辜顯榮已被日本敕封為貴族院議員,蔣介石還是以"眷懷祖國,獨秉孤忠"八字相獎飭,這樣做除了臺面上的需要,大概還認為辜顯榮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吧。
發(fā)跡后的辜顯榮,敦記父親的遺訓(xùn),關(guān)心子女的文化教育。日據(jù)時期,日語是臺灣的官方語言,也是學生的必修課,但辜顯榮卻另外請了家教,從小教孩子們漢語和英文。
辜振甫出生于1917年1月6日,4歲那年父親就專門從大陸老家請來了宗族里的前清秀才辜淑如教其漢學。在父親和老師的嚴命下,辜振甫每天清晨5時就得起床,背四書五經(jīng)。如此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打下了扎實的漢學功底。辜振甫的這位中文啟蒙老師還給他取字"公亮",取諸葛亮和周公瑾(周瑜)合璧之意,希望他長大后成為像他們那樣的曠世奇才。
在12個子女中,辜顯榮最寵愛辜振甫,出外老帶著他,并且老愛向人炫耀說:"我這個優(yōu)等子……"鐘愛之情溢于言表。
辜顯榮年輕時即迷上京劇,他受"臺灣總督""恩賜"在老家發(fā)跡地鹿港建豪華宅邸后,又花巨資在臺北打造了一座"舞臺"戲院。戲院落成后,辜顯榮不時邀請大陸的京劇名家和演出團體到臺灣公演,在臺灣造成旋風一般的京劇熱。辜家戲院夜夜車水馬龍,冠蓋云集,領(lǐng)盡一時風騷。凡有重要演出,辜顯榮必親攜辜振甫聽戲。打小的潛移默化,使辜振甫也跟著父親愛上了國粹,于是,辜顯榮又為愛子請來了最好的京劇師傅。后來到北京時,他又帶著愛子專門請教祖國大陸的京劇名家。辜振甫取字"公亮",平生最喜歡的自然也是諸葛亮的戲,私底下常自喻之。辜振甫后來接受訪問時曾說:盡管各界對父親評價不一,但父親生前曾再三叮嚀自己千萬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國人。父親鼓勵自己學京劇,就是因為京劇里包含了中國人的歷史、忠孝節(jié)義、禮樂教化。
辜振甫在優(yōu)異的家境中受著嚴格的教育,在求學歷程中打下了堅實的中西學識基礎(chǔ)。頗具語言天賦的他,非但漢文英文日文相當不錯,臺語(閩南話)、廣東白話與上海話也不生疏,對日后事業(yè)大有裨益。
讓辜氏家族"深蒙啟迪"的
世界文化怪杰辜鴻銘
1924年底,正在日本講學的前清宿儒辜鴻銘,應(yīng)族弟辜顯榮之邀,輾轉(zhuǎn)來到臺灣講學。
辜鴻銘祖籍福建,出生于南洋,受教于西方,而立之年返國,是清末民初享譽世界的文化怪杰、語言大師,被西方人尊崇為"孔子學說的最大權(quán)威"。辜顯榮在清末前往大陸做生意時,與時任湖廣總督張之洞幕僚的辜鴻銘認了宗親(兩人同祖),尊辜鴻銘為"同族之先賢"。辜鴻銘送辜顯榮的照片上,題款"耀星宗弟"(耀星系辜顯榮字)。清亡后,在得知辜鴻銘貧不能自存時,辜顯榮曾幾次邀請辜鴻銘攜家小赴臺生活,均遭辜鴻銘謝絕。此番在得知族兄在日本講學名動公卿后,特地請他來臺巡回演講,闡述孔子學說。
辜鴻銘歷經(jīng)海上顛簸抵達臺北,受到殖民當局和臺灣各界的熱烈歡迎,"臺灣總督"伊澤多喜男親自恭迎并主持了西餐宴會。針對東亞崇洋媚外的風氣,辜鴻銘作關(guān)于中國文化的公開演講,講到四書五經(jīng)的精妙處,口若懸河,妙語珠璣,層出不窮。臺灣雖已由日本統(tǒng)治了近30個年頭,但辜鴻銘仍覺這還是中國的土地,所以不分場合地宣揚中國文化和儒學救世論。臺灣報紙對辜鴻銘演說進行了大力報道,臺灣著名史學家連橫等人親自撰文評述。辜顯榮很為這位"同族先賢"產(chǎn)生的效應(yīng)感到驕傲。以"一個中國人"為榮的辜鴻銘,告誡為日本殖民當局做事的辜顯榮"時刻莫忘了自己是中國人"。這句話留在了辜顯榮記憶深處,也留在了年幼的辜振甫和辜氏家族后人的心里。
辜鴻銘在臺期間,一直住在辜顯榮的涼州街家中二樓。此時辜振甫年方7歲,因其聰明伶俐,頗得辜鴻銘垂愛。除了教他ABC,更不忘向他灌輸中國文化。辜振甫也很快喜愛上了這位風趣幽默的伯父。當辜鴻銘在二樓書房濡墨揮毫時,年幼的辜振甫曾有幸侍側(cè)觀睹。辜振甫提及,他曾親見辜鴻銘題寫" 然日章"四字,他鐘愛之,長大后特將此墨寶制成匾額,存掛于為保存中華文化而設(shè)的鹿港民俗文物館。還有,辜振甫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倡議重刊辜鴻銘已經(jīng)絕版的英譯《中庸》(在美國圖書館找出)等書,并請文學大師林語堂為重刊作序,亦足見其對這位族伯的情感之深。
筆者為撰寫《辜鴻銘傳》曾通過臺灣遠景出版社老板沈登恩致函辜振甫,詢問當年辜鴻銘在臺情況。辜振甫復(fù)信中稱,辜鴻銘是自己的堂伯父,憶及辜鴻銘在臺北"所教授者則為闡釋《大學》里’格物致知’與’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等義理之精微,此二講乃本人猶有記憶者,其意不外乎以其所學,而致力于社會倫理道德之恢張"。"時,家塾延師課讀兒輩,于授四書時,鴻銘先生嘗就’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一篇訓(xùn)以,年輕之輩宜深究其義,莫以人不知自己之本事而有所憂,宜其以弗知他人之本事優(yōu)于自己為之憂,蓋了解他人的本事,足以激勵自己續(xù)求上進,知悉別人的長處,則可敬為師友,或邀為同事。"
"鴻銘先生誨之諄諄,本人深蒙啟迪,終身受用,并常以之轉(zhuǎn)囑后輩共勉之。"從晚年辜振甫信中憶述辜鴻銘這段文字可見,辜鴻銘對辜振甫影響至深。辜鴻銘先生是熾熱的愛國者,是中華文化的集大成者,辜鴻銘讓辜振甫"終身受用"的"誨之諄諄"中,定有"時刻莫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結(jié)親近代中國一連串的
歷史文化名人
臺灣光復(fù)前后,辜振甫與臺灣望族紳士、詩人林熊祥(臺灣華南銀行創(chuàng)辦人)結(jié)為"患難與共"的好友,并藉此與他的外甥女、從大陸來臺探親的名媛嚴倬云結(jié)緣。
祖籍閩南的林熊祥乃聞名遐邇的臺北板橋林家后人。其叔祖父林維源是名聲顯赫的臺灣愛國名士,早在中法戰(zhàn)爭時,就為協(xié)助劉銘傳保衛(wèi)臺灣踴躍捐資,其愛國壯舉曾受清廷表彰!肚迨犯濉さ伦诒炯o一》有載:"丁卯,命內(nèi)閣侍讀學士林維源督辦臺灣鐵路及商務(wù)。"林熊祥的母親是清朝末代帝師陳寶琛之妹,他的妻子則是陳寶琛的小女兒,他的妹妹林慕蘭又嫁給了嚴復(fù)的三公子嚴叔夏,嚴倬云便是林慕蘭與嚴叔夏的女兒。
嚴倬云13歲那年,日本侵華戰(zhàn)火蔓延到了福建。父親嚴叔夏跟著他任教的福建協(xié)和大學撤走,母親林慕蘭帶著她與兄妹逃到陽岐鄉(xiāng)下,后來又到上海。在戰(zhàn)亂中,嚴家兄妹在母親訓(xùn)示下,堅守書香傳家,在學問上均有所成。嚴倬云在圣約翰大學完成了學業(yè),可操流利的英語演講。妹妹嚴停云后來成為著名作家,以姑姑華嚴(即嚴復(fù)次女嚴 ) 之名為筆名。
1947年初,嚴倬云的大舅林熊征在臺灣去世,她們兄妹隨母親、舅母(林熊征之妻,晚清尚書盛宣懷之女)赴臺奔喪,隨后暫留臺灣。兄長嚴僑娶林熊祥女兒林倩為妻,在臺中一中任教(系著名作家李敖的啟蒙老師與益友)。嚴叔夏則一直留在大陸,解放后曾任福州市副市長、高校教授,至1962年去世,無法與妻子兒女再見一面。
嚴倬云來臺后,林熊祥多次向她提起辜振甫。但是,嚴倬云印象里的臺灣男人,受著日本教育,言行粗魯,所以堅決不肯與辜來往?闪中芟椴凰佬,日復(fù)一日反復(fù)游說。嚴倬云被逼得沒有辦法,礙于舅舅的情面,終于答應(yīng)去一家西餐廳見一面,但要舅舅全程作陪。沒想到風流倜儻卻無一般富家子弟浮夸做派的辜振甫,讓這位眼界甚高的才女雙眸一亮。嬌小玲瓏、氣質(zhì)高雅的嚴家大小姐也讓辜振甫一見傾心。從此他們看畫展,賞幽蘭,開始頻繁約會。
某晚,辜振甫攜嚴倬云逛夜總會,晚餐時嚴倬云提議作聯(lián)助興。她手指銀架上明晃晃的蠟燭先說了兩個字"銀燭",才思敏捷的辜振甫抬頭見窗簾上繡著金絲花紋,馬上觸動靈感,對以"金簾"。這時侍女端來酒類和飲料,嚴倬云微笑著又說了"香檳"兩字。耳邊正響著爵士樂,辜振甫脫口以"爵士"緊跟。嚴倬云文思一轉(zhuǎn),道以"春浪漫",辜振甫稍加巧思對曰"夜朦朧"。一來一往,琴瑟和鳴。最后,嚴倬云把上聯(lián)串起為"銀燭香檳春浪漫",辜振甫串起下聯(lián)是"金簾爵士夜朦朧",聲律完美,珠聯(lián)璧合。
1949年10月,這對情投意合的俊男才女,在臺北中山堂攜手幸福地走上了紅地毯。臺灣一代史學大家連橫生前與林熊祥過從甚密,他的兒子、時為國民黨要員的連震東(現(xiàn)任臺灣國民黨主席連戰(zhàn)之父)便親自為這對新人作證婚人;楹,辜振甫攜新婚妻子前往香港暫居,期間以寫小說為最大消遣。
辜嚴婚姻,讓中國近代史上的文化名人嚴復(fù)、陳寶琛和清末大買辦、大實業(yè)家、曾任郵傳部尚書的盛宣懷等,都成了辜振甫的前輩至親。辜嚴聯(lián)姻,更為重要的人脈還在臺灣這頭。因為嚴倬云的關(guān)系,辜振甫不僅與實力顯赫的板橋林家攀了親,還與時任中央社臺北分社主任的國民黨紅人葉明勛(嚴倬云妹妹嚴停云之夫)作了連襟,葉明勛與臺灣省歷任主席陳儀、魏道明、陳誠、吳國楨等人的關(guān)系都很好;而國民黨另一要人連震東的妹妹也嫁入板橋林家,年少的連戰(zhàn)從大陸來臺后,與辜振甫的侄兒辜濂松從小就玩在一起。
從戲迷到知名票友,
不忘用京劇做紐帶,增進兩岸親情
由于自小打下良好的漢學基礎(chǔ),辜振甫詩詞歌賦都有相當造詣,琴棋書畫樣樣擅長,曾有詩集《雜存》、小說《浮云》等著作問世,夫人嚴倬云曾為此說:"我老公真應(yīng)該是個藝術(shù)家,不該是個商人呀!"
在文藝樣式上,辜振甫最喜愛的始終是京劇(臺灣稱平劇或國劇)。辜振甫嘗言,京劇集中華民族文藝之大成,一聽之下就會愛上它,一旦愛上便想學它,而學了戲就想上臺演出。早年在北京,辜振甫曾得名家余叔言真?zhèn),并下過一番功夫攻老生。有人嘗問他平生最難忘之事是什么,他說是在北京學戲的那些時日,臺上演唱時,臺下手打拍子閉目傾聽,達至高潮則身不由己地哼上幾句,臺上臺下遽成共鳴。他特別喜歡聽、唱像《二進宮》這樣悲壯的戲碼。因為心儀諸葛亮,所以愛唱孔明的戲,尤愛《借東風》。諸葛亮羽扇綸巾的瀟灑形象與辜振甫溫文爾雅的外形不謀而合,余派溫雅含蓄、講求內(nèi)蘊的聲音美學,又跟辜振甫的處世哲學多有吻合。上臺后,只要拉開喉嚨,立即上身,渾然忘記我是諸葛亮抑或諸葛亮是我,其聲情并茂,一招一式儼然梨園中人。在辜府,臺灣政經(jīng)界名流票友共聚一堂,臺上唱念做打,臺下紅粉佳人,自是臺北一景。如此這般"群英會",慢慢培養(yǎng)了夫人嚴倬云和孩子們對京劇的濃厚興趣。逢大的節(jié)日,辜振甫嚴倬云夫婦都要正式彩妝登臺,這般夫唱婦隨,成為報上熱門新聞和民間佳話。但后來,民進黨和臺獨分子卻以辜振甫愛好京劇相攻擊,呼之為"臺奸",說為何不唱臺灣本土的歌仔戲呢?辜振甫答曰:中華一家人,讓大家對中國的歷史、文化背景多了解,不是很好嗎?何必分傳統(tǒng)、本土,京劇、歌仔戲都是中國的文化,均應(yīng)重視、傳承。
辜振甫直言自己從看戲和演戲中體會到許多人生哲學。比如《借東風》這出戲,寓意著借用旁人的智慧,來補自己之短,進而化解危機。他還借戲隱喻,提醒兩岸不必劍拔弩張,惟有政治智慧方可化解僵局。他曾以京劇演員的"潑水袖"作喻:水袖看來軟而無力,但只要用得其所,也可以快如閃電,氣勢如虹。這有如兩岸關(guān)系,平時要細水長流,積累量變,創(chuàng)造質(zhì)變,最后將會水到渠成。
20世紀80年代曾獲美國"亞洲最杰出藝人獎"的京劇名角李寶春(其父李少春是大陸京劇大家)赴臺演出期間,辜振甫特地與他同臺演出。在臺灣看到和大陸一樣的京劇,李寶春十分驚訝。辜振甫愛才心切,特派女兒辜懷群說合,想法把李寶春留了下來。后來,李寶春擔任了臺北新劇團團長兼藝術(shù)顧問,對弘揚中華文化起了很大作用。
辜振甫對京劇的癡迷勁很讓大陸藝術(shù)家感動。有一年,應(yīng)張學良五弟張學森邀請,包括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耿其昌、李維康夫婦在內(nèi)的大陸五人小團赴臺北訪問演出。93歲的張學良觀看了其中4場,而辜振甫則每場都來捧場,還把大陸藝術(shù)家請到辦公室里單獨接見,談?wù)摵妥鎳箨懸约熬﹦∮嘘P(guān)的話題。大家深刻地感受到,祖國和京劇是辜振甫最深的兩份情結(jié)。
辜振甫對兩岸文化藝術(shù)的交流,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著名京劇演員于魁智自1993年以來,先后8次去臺灣,每次都得到辜振甫的關(guān)心和支持。于魁智每次演出后,辜振甫幾乎都要以自己的拿手好戲還禮。他曾對于魁智說:自己已是80多歲的老人了,無論嗓音還是表演,都不可能和年輕時比,但仍然要登臺唱戲,以期引起當局對民族藝術(shù)的重視。于魁智后來由衷地說:"辜先生是用京劇做紐帶,增進兩岸的親情。"
辜振甫不止一次地向臺灣媒體表示,京劇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瑰寶,一代一代人都應(yīng)重視、傳承。1995年他承父親"舞臺"戲院之名,蓋了漂亮的"新舞臺"戲院,專事京劇及其他舞臺劇的演出。
開辦鹿港民俗文物館,
巨資刊行《嚴復(fù)合集》,
弘揚祖國傳統(tǒng)文化
辜振甫對祖國文化熱愛之深,還可從開辦鹿港民俗文物館看出。
"鹿港辜家"在臺灣家喻戶曉。大陸年輕人對鹿港小鎮(zhèn)也不陌生,這也許得益于羅大佑演唱的《鹿港小鎮(zhèn)》這首歌,歌中那句"一府二港三艋舴",點出了鹿港在臺灣早期開發(fā)史上不可小覷的地位。明末清初,福建閩南一帶的大陸先民就是從鹿港泊舟登岸,開始他們在臺灣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的,閩南一帶的風俗、文化隨之帶到臺灣。此后的鹿港,商賈云集,人文薈萃,漸漸成為臺灣中部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軍事的樞紐,成為僅次于府城臺南的第二大城市。隨著文明的演進,鹿港雖然失去了昔日的輝煌地位,卻留存了許多無價的史跡文物。一心眷戀祖國文化的辜振甫既有志為保存中華歷史盡些心力,又感于父親辜顯榮一生受益于鄉(xiāng)梓,亟思有以回饋社會,以代父親報德,于是把當年"臺灣總督""恩賜"父親在家鄉(xiāng)鹿港建造的豪華府邸捐給社會,把它改造成民俗文物館(嚴倬云任館長)。
館中陳列的民俗文物,一部分是辜家保留下來的,更多的是鹿港地方人士捐獻的,古玩、祭祀用品、古式家具、服裝、樂器、陶器、書畫等應(yīng)有盡有,6000多件文物琳瑯滿目。1973年開館后,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觀眾,人們在參觀時體會到祖先生活的狀況,感受到閩臺血同緣、民同俗的水乳交融關(guān)系。每件文物都在述說著臺灣與祖國大陸不可分割的血脈親情。雖然兩岸文化因政治原因一度斷絕了交流,卻仍不可回避同宗的起源,辜振甫以他的獨特方式向臺灣當局和民眾揭示了這鐵的事實。
對中華文化的集大成者嚴復(fù),辜振甫自始至終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崇敬之情,這并非僅憑孫女婿的親情,更多的是源于對嚴復(fù)博大精深的思想的理性認識。這些年,每逢有紀念嚴復(fù)的活動,他和夫人都要致電祝賀。1996年,福州市有關(guān)部門為紀念嚴復(fù),在其出生地蒼霞洲籌建公園。辜振甫得悉,欣然為新建的亭閣命筆"天演亭",還請海協(xié)會長汪道涵題寫"與天爭勝"。此雙匾如雙璧,為公園添輝增色。
1998年,辜振甫斥資的辜公亮文教基金會在臺北印行《嚴復(fù)合集》(全套20卷),內(nèi)容包括嚴復(fù)的《天演論》等著作、譯著及信函等。辜振甫親自執(zhí)筆作序,指出嚴復(fù)"以一系列論文,以雷霆萬鈞之筆力,在清廷新敗之際,提出革命性的政治主張以及文化價值觀"。"他以文字為陣地,在中西交往之際,不但充分地認識到新形勢,而且還打開了新管道"。"他不但成為清末政治革新的有力號召,而且為五四運動播下了啟蒙的種子"。"老人家的思想雖然有他的時代背景及空間限制,然而他的卓爾不群及敏銳透徹,卻正是新人物所以能夠揮動現(xiàn)代史的特質(zhì)"。辜振甫對嚴復(fù)的理解由此可見。他坦陳:"出版他的合集,不但為保存先人的文字業(yè)績……而且更希望能對中國近代史的研究盡一些力。"
汪辜會談,登臺演戲留佳話
1998年10月14日下午3時52分,臺灣;鶗麻L辜振甫在歷史的呼喚中,在上海虹橋機場踏上了祖國大陸的土地。下午5時35分,祖國大陸海協(xié)會長汪道涵和夫人孫維聰在上海和平飯店8樓和平廳的電梯口迎候辜振甫和夫人嚴倬云。握手和會見的場面與5年前新加坡的第一次汪辜會談相似,大不同的是,地點在中國土地上,而且握手者都已從七旬變?yōu)榘搜?
汪道涵宴請辜振甫一行的晚宴有九道菜:"燕語華堂"、"三元及第"、"琵琶琴瑟"、"兄弟之誼"、"情同手足"、"龍族一脈"、"喜慶團圓"、"前程似錦"、"萬壽無疆"。這些頗具詩意的菜名,表達了兩岸人民期盼統(tǒng)一的心聲。
汪道涵和辜振甫這兩位在兩岸政治舞臺上被賦予重任的老人,可說是絕配。年齡閱歷、風度才情、談吐見識、背景愛好,無不相稱。身處政治中心,他們的一舉一動卻時時處處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古典氣質(zhì):汪道涵國學功底深厚,講話中常引經(jīng)據(jù)典,辜振甫飽覽群書,說起平仄聲韻也不含糊;兩人雖有濃濃的書卷氣,卻不是僵化頑固的書生,且均有愛國報國的心志。汪辜兩人皆有瑜亮之才,卻無"既生瑜何生亮"的情結(jié),彼此欣賞互有默契。最為叫絕的是,汪道涵也是京劇票友,極力推崇國粹,曾在眾多喜慶場合唱過京劇,晚年一直支持京劇藝術(shù)的發(fā)揚光大。1993年在新加坡會談時,汪辜兩老一上來先聊了半個小時的京劇,再談兩岸關(guān)系。
此番,海協(xié)會特地安排了一場京昆劇折子戲?qū)鲅莩,汪道涵親自陪同辜振甫夫婦觀看?紤]到辜振甫喜歡余(叔巖)派老生,特為專場演出精心趕排了《空城計》,由余派女老生王佩瑜主演。15日晚,上海蘭心大戲院,辜振甫一邊看戲,一邊和汪道涵交頭品析。在演出間隙,八旬高齡的辜振甫還興致勃勃地登臺,清唱了拿手戲《洪羊洞》、《借東風》和《魚藏劍》三出京劇的選段。一句渾厚、激越的"為國家哪何曾半日閑空……"贏得滿堂掌聲。
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共同認識,使辜振甫和汪道涵有了更多的心靈和語言交流。還在新加坡談判時,兩人就從惺惺相惜變成了朋友。16日中午,辜振甫率;鶗䥇⒃L團離滬飛往北京,他盛情邀請汪道涵訪問臺灣,說希望不久能在臺北與汪老一起看戲。汪道涵深為感謝,欣然表示愿意在適當?shù)臅r候到臺灣訪問,加深了解。
在上海參觀豫園時,辜振甫留下"但知春意發(fā),誰識歲寒心"的墨跡,用此形容兩岸關(guān)系,認為兩岸關(guān)系熬過冰霜之苦,就能迎來春天。從上海到北京后,當記者問他的北京之行應(yīng)該稱為"政治之旅"還是"文化之旅"?辜振甫答:"我認為應(yīng)當稱作’融冰之旅’。"他的中華文化修養(yǎng),在言行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
在北京期間, 辜振甫前往香山碧云寺拜謁了孫中山先生衣冠冢,并發(fā)表簡短講話:"孫中山先生為兩岸中國人所敬仰,希望兩岸中國人繼續(xù)實踐孫中山先生的思想和精神,并為兩岸良性互動,構(gòu)筑深厚的基礎(chǔ)。"他和夫人還來到北京大學參訪,瞻仰祖父、北大第一任校長嚴復(fù)的銅像。故宮博物院里的文物瑰寶,也留下了辜振甫夫婦的深情目光和由衷贊嘆。
面對"臺獨"勢力
"去中國化"的叫囂,辜家在文化
領(lǐng)域"再中國化"
陳水扁繼李登輝"繼統(tǒng)"后,自詡高明地以兩手策略操弄兩岸關(guān)系,假意邀請海協(xié)會長汪道涵赴臺與;鶗麻L辜振甫再次會晤,實際上卻不放棄"公投、制憲、建國"的"臺獨時間表",兩岸關(guān)系始終未見緩和。辜振甫無法讓陳水扁懸崖勒馬,回到"九二共識"上來,雖心痛、無奈,卻也以實際行動反對"文化臺獨",對陳水扁陣營甚囂塵上的"去中國化"口號反其道而行之,在力所能及的文化領(lǐng)域來一個"再中國化"。
在辜振甫"士不可不宏毅,任重而道遠"座右銘教育下成長起來的五個兒女--辜懷群、辜啟允、辜成允、辜懷箴、辜懷如,先后留學國外,均回臺灣服務(wù)鄉(xiāng)梓,個性各異,但在愛戲方面卻是殊途同歸。他們打小就跟在辜振甫后面往戲園子里跑,日子一久,耳濡目染慢慢培養(yǎng)了濃郁的興趣,人人都能哼唱上幾段。尤其是老大辜懷群,幾乎和老爸一樣成了戲癡。專攻青衣旦角的她雖因害羞保守從不肯登臺,卻一手料理父母唱戲的用具以及諸多瑣事,算是幕后功臣。嚴倬云曾跟好友開玩笑說:"唉!我家五個寶貝,就像戲臺上的生旦凈末丑,無一時不是唱作俱佳!"
就在兩岸關(guān)系陷入冰凍之時,垂暮之年的辜振甫仍為兩岸和平奔走,并以文化交流作"輕騎兵"。1997年,辜振甫創(chuàng)辦的辜公亮文教基金會贊助成立了臺北新劇團,頻頻到大陸和世界各地交流,成為臺灣第一個能整團赴各地演出的劇團,給兩岸三地的炎黃子孫帶去驚喜。在辜振甫影響下,傳統(tǒng)文化在辜家薪火相傳。
2004年6月29日,新華社主辦的《參考消息》刊登了香港《亞洲周刊》一篇題為《從去中國化到再中國化》的報道,稱:在綠營"去中國化"黑潮中,臺北新劇團沖破政治與海峽的阻隔來到香港,演示中國傳統(tǒng)京劇的文化精粹。劇團由辜振甫家族贊助,顯現(xiàn)臺灣民間不滅的中華文化火炬和割舍不掉的民族情懷。
2004年12月,辜公亮文教基金會執(zhí)行長辜懷群帶著親自制作的《巴山夜雨》在上海亮相,引起高度關(guān)注。她說:藝術(shù)比人的生命更為長遠,政治、宗教或有消失的一天,但是藝術(shù)不會死。面對臺灣當局的"去中國化",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辜懷群斬釘截鐵地說:"文化是去不掉的!" 此外,辜懷群還和臺灣著名小說家白先勇(國民黨名將白崇禧之子)合作策劃、演繹并重排了青春版的《牡丹亭》,讓這個有著400年歷史的古老戲劇"還魂",以此證明中國古老文化巨大的青春張力,此舉再次轟動華人文化圈。
值得提及的是,圍繞著"文化中國"的鏈條,辜振甫掌舵的和信集團定下了進軍大陸的重大決策。2003年5月,和信集團旗下的臺泥集團(辜振甫兼任董事長)斥資2.4億元人民幣,在福建長樂正式動工興建水泥王國。辜振甫之子、臺泥總經(jīng)理辜成允公開表示:在未來5年內(nèi)增加大陸水泥的投資計劃,總投資將超160億元人民幣。
辜振甫認同"一個中國",使海峽兩岸的交流與對話有了基礎(chǔ),并藉此促成了"九二共識"、"汪辜會談",這是他一生最輝煌的業(yè)績。可惜,他多年傾注的心血,卻被兩位同樣祖籍福建的麻煩制造者--李登輝、陳水扁,或明或暗地給"蒸發(fā)"了。因此,垂暮之年的辜振甫常懷遺恨,并積郁成疾,在2000年赴美做腎臟手術(shù)。身在美國,辜振甫仍然放不下被陳水扁越弄越僵的兩岸關(guān)系,50年沒再做詩的他感于時局,特地做了三首詩以抒發(fā)心情。病中辜振甫每天早上一定要看臺北傳來的報紙,看臺灣的電視新聞,了解臺灣的局勢。有一次,一段長雨后,他叫妻子攙扶著,看看外面有沒有喜鵲,有沒有喜鵲帶來的喜訊。但一天兩天,他只是空等。
學養(yǎng)俱佳的汪道涵和辜振甫,在新加坡、上海的兩次會談中,以中國的詩詞曲賦,以京劇的清音雅韻,輕敲海峽和平鐘聲。此后兩人見面不易,但友情?M心頭,不時托朋友輾轉(zhuǎn)贈送禮物以相酬答。據(jù)云有一年,汪道涵以竹筒為禮相送,旁人不得其解,辜振甫卻一目了然:此為盛筷子所用,"筷筒"即"快統(tǒng)"之義。他也回贈一竹制筆筒,意取"必統(tǒng)"之諧音。這種中國士大夫式的儒雅交往,給處于冷凍的兩岸關(guān)系增添了一份暖意。
第二次汪辜會談,恰如辜振甫和汪道涵都著迷的京劇的"大軸",在心曠神怡中有一種處于巔峰狀態(tài)的美好。當時以為關(guān)乎海峽大局更為精彩的戲軸將緊接著在歷史舞臺上演,豈料"東風不與周郎便",在人力壓制下化為裊裊余絮,消散風中。時序揭開新的世紀以來,辜振甫以老廉頗之精神,忍著癌癥病痛的折磨繼續(xù)守望海基會,在失望和希望中,在消極和積極中,仍在等待機會,期許再行開啟承載了太多厚望的兩岸會談之門,為國家和民族盡一份力量。辜振甫家藏一個乾隆花瓶,本是一對,另一個在北京故宮,故宮還有他所藏花瓶的蓋子,他曾含蓄地期待能早日為家中這個花瓶找到蓋子。只可惜,他的人生竟也像自己心儀的儒者典范諸葛亮一樣,未能在有生之年完成"光復(fù)漢室"的千秋大業(yè),帶著難解的心結(jié)和無限惆悵,在與病魔抗爭了15個年頭后,于2005年1月3日在臺北落幕!
辜振甫在88春秋中,演繹了"臺灣第一紅頂商人"、"兩岸談判第一人"等人生大戲,雖然高潮迭起,卻仍有至憾。惟其一生,在清香宜人的民族情懷里,不絕如縷地散發(fā)出中國文化釅釅的氣息,給歷史留下了一個令人懷念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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