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今年是海峽兩岸同胞打破隔絕狀態(tài)開啟交流交往30周年。30年來,兩岸人員往來和經(jīng)濟、文化、社會聯(lián)系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為兩岸關系緩和、改善與和平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兩岸同胞在30年的交流交往中,既共同見證了兩岸關系跌宕起伏的發(fā)展歷程,也發(fā)生了許許多多令人難忘的故事。一段文字講述感人故事,一張照片記錄精彩瞬間,一段視頻珍藏難忘記憶。回顧過去,展望未來,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是過去30年來兩岸關系發(fā)展中的親歷者、推動者和見證者,以及關心和支持兩岸關系和平發(fā)展的海內(nèi)外同胞。他們通過講述自己或身邊人所經(jīng)歷的真實故事,續(xù)寫“兩岸一家親”同胞親情。
作者:王劍,媒體工作者
9月,出差到臺北,走在繁華喧鬧的南京東路,看著周遭行色匆匆的人群,我想:若不是兩岸交流開放,我必不會置身于此。多少年來,這一灣海峽隔絕了兩岸,對大陸來說,臺灣很近,卻也很遠,遠到幾代中國人彼此間都無法跨越歷史的鴻溝。
歌與家的故事
“紅紅的花開滿了木棉道,長長的街好像在燃燒...”,是因為歌,讓我想要了解臺灣,那從小收藏的卡帶和CD唱片,讓我在旋律中充滿著對她羅曼蒂克的想象,直到有一天,我哼著王夢麟的《木棉道》,來到羅斯福路,那一刻,真的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
歌以外,可能還有家庭的一點點連接吧。聽母親說,姥姥出生在南京,幼時長在九江,后來家族衰敗隨父親回到河北原籍,再后來嫁給姥爺定居北京。姥姥的哥哥、弟弟卻在1949年后落腳臺灣,兄妹再次獲悉彼此消息,已是40年后。那時我太小,對兩岸的歷史一無所知,對于母親說起的故事,也只有“喔”而已。再長大一點,提到臺灣,除了講起姥姥,母親也會說起她兒時在大院的故事,她說有個同學的父親是臺灣高雄人,是個有名的醫(yī)學專家!澳撬裁磿r候來的大陸,后來呢?”面對我的好奇,只是隨意一說的母親也無從回答。
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臺灣的印象也僅止于此,就像每個大陸人都記得小學課本里的介紹日月潭的文章一樣,那里是祖國的寶島,我們有著樸素而單純的感情,可仍然不了解。
當然,在我慢慢長大的時候,兩岸的歷史也在改變著,解除戒嚴、開放“外省”老兵返鄉(xiāng)、“汪辜會談”兩岸破冰,雖然大時代的風云際會,平凡人無從感知,但對臺灣的了解,終究是多了一點。
我初中的歷史老師來自沈陽,課本之外,他喜歡給我們講故事,老師很崇拜張學良,從郭松齡反奉、到中原大戰(zhàn)再到西安事變,一有時間,他總說個不停,他說張是大英雄,西安兵諫又親送蔣回南京,是個男子漢。但是,他的一生就到36歲,真的就到36歲,以后就再沒有了....
晚年張學良。(《世紀行過——張學良》紀錄片視頻截圖)
在老師的影響下,我開始一點點了解近代歷史。世紀之交,在張學良百歲的時候,我在鳳凰衛(wèi)視看到了臺灣作家郭冠英制作的紀錄片《世紀行過——張學良》,雖然當時只是初一的學生,但在電視機前,我看到了一個風趣幽默的世紀老人,在鏡頭里,聽他娓娓道來這一百年的中國近代歷史。雖然當時的我對這些仍一知半解,卻記住了這部片子,也記住了為此傾注畢生心血的郭冠英先生,雖然那只是熒屏里的他,離我很遠、很遠。
那時,兩岸的交流也開始愈發(fā)頻密,電視上林林總總介紹臺灣的新聞也多了起來,因為兒時母親的只言片語、因為對歷史的一點點興趣,也因為那部《世紀行過——張學良》的紀錄片,我開始主動地去了解臺灣,我會好奇,為何1949年的國共恩怨,為兩岸的歷史就此劃下一道分水嶺?為何臺灣從兩蔣時代,到李登輝、陳水扁,歷經(jīng)“統(tǒng)”“獨”意識形態(tài)的流變,歷史如此翻轉(zhuǎn)?
從中學到大學再到工作,我對歷史的了解又多了一點,看的相關書籍也多了一些,我了解到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兩岸進入冷戰(zhàn)時期,作為遏制“紅色中國”的不沉的航空母艦,所謂“戒嚴時期”是內(nèi)戰(zhàn)和冷戰(zhàn)交叉重疊的產(chǎn)物。這就是臺灣作家陳映真所說的“雙戰(zhàn)構(gòu)造”,兩岸歷史的恩恩怨怨,也始終處于“雙戰(zhàn)”的延伸狀態(tài)之下。
相識郭冠英先生
兒時家庭的淵源與興趣讓我對臺灣比別人多了一份關注,可是,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那只是興趣、愛好,終究離生活還有很長的距離。我把這些放在心里,夢想著有機會可以寫點東西,甚至寫個故事,記錄我眼中的兩岸與中國近代歷史。但我求好心切,設計了無數(shù)個百轉(zhuǎn)千回的情節(jié),無數(shù)回合的戲劇沖突,仍不得要領,過程中不免有些失意與灰心。
就在那時候,我又在電視上看到了郭冠英先生,那個在10年前,打開我的歷史視野的人。歲月荏苒,青春不再,他老了,頭也禿了,他不再是那個進入了上帝之殿,迫不及待地走到張學良身邊,渴望抓住稍縱即逝的歷史的青年。因為愛國,只是普通公務員的他成為眾矢之的,綠營對他大加撻伐,藍營對他斷尾求生,一時間,他變成“全臺公敵”,他在(臺“新聞局駐多倫多新聞組組長”)任上被調(diào)回臺灣的時候,“獨派”對他圍追堵截,要他俯身下跪、低頭認罪,我忽然意識到了,自從一個日本人(李登輝)當上“總統(tǒng)”,(在臺灣的)中國人的“國”就沒有了,而此時,在他生活的那片土地,他傾注畢生心血的事已經(jīng)變得不再重要,而比起這場因言獲罪的“政治風波”,這似乎才是他心底真正的失落吧。
臺灣作家、“激進”統(tǒng)派郭冠英先生,曾在臺“新聞局”供職。(圖片來源:臺媒)
當時,兩岸三通的大門已經(jīng)開啟,從臺北到北京,朝發(fā)午至。因緣際會下,在一場《辛亥百年與兩岸關系》的征文比賽前,我見到了郭冠英先生,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如同幾十年前,他對張學良做的一樣。這當中,除了對個人的崇拜,或許更是中國人對民族、國家的期許。那天,因為不熟漢語拼音,郭先生請我為他打出參賽稿件,下班后,我們逐字逐句的推敲,當一切完成已近午夜。到家后,我一夜草就,嘗試也將自己的征文發(fā)出。兩個月后,比賽組委會打來電話,我本無心插柳,那篇《走過百年再讀辛亥》卻意外獲選,而郭先生反失之交臂。得知結(jié)果,他笑談我鑿壁偷光中了狀元,為這段相差40歲的忘年情誼增添了幾分戲劇化的色彩。
郭先生說,1949年,當張學良囚禁在頭前溪頭的清泉時,他出生在溪尾的新竹醫(yī)院里,兒時的他隱約知道為什么會生在這里,與一個叫“西安事變”的東西有關。再長大點,他知道這個部下就關在竹東,叫張學良。
那時,在“黨國教育”的灌輸下,他愈發(fā)覺得張學良是罪人,如同《圣經(jīng)》中的保羅,是罪人中的罪魁,國家有此“不幸”,都是他害的。他在學校認識了最要好的同學王一方,在好友家樓上樓下的進出間,他看到了一對老夫婦,先生帶著黑墨鏡,有時還頂著黑線帽。同學告訴他,那人就是張學良。喔,原來那個“罪人”還活著.........
又過了一些年,他去了舊金山,在伯克利大學的中國圖書館里,他用手搖開了歷史,他的觀念在一點點轉(zhuǎn)變,張學良悲劇英雄的形象在腦海中也不斷擴大,當讀到楊虎城全家被匕首屠戮,連8、9歲的孩子也不能幸免,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在歷史的不斷糾錯中,他在矯枉,也縱容自己過正。
這時候,歷史也在改變著,終于有一天,那道禁錮的大門打開了,張學良走出了“宮廷”,重回人間。接著,歷史成幾何倍速前進,做壽、訪問、訪美,快得令人瞠乎其后,吵得令人心有所憂。
這時的郭先生不僅走近了張學良,他也認識了唐德剛、吳天威、王冀等歷史學者,在張學良大屯山下的家,為我們留下了《世紀行過》的珍貴影像。郭冠英先生說,其實他后來一直想“統(tǒng)戰(zhàn)”張學良,想讓他回大陸,為這幕中國人的故事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哪怕為他喜極而泣,掉幾滴淚。中國這近百年的辛酸都會化在里面,大家哭個不停,然后又破涕為笑。
為此,女兒也成了他的“工具”,他讓她學唱《松花江上》,想著假如唱進張學良的心里,他就能回大陸了。終于在1993年1月的一個晚上,他帶著全家拜訪了張學良,郭先生的女兒在張學良的耳邊唱起了那首歌,張學良笑了,心也打開了一點,那天他很高興,做了手帕兔子,寫下了“愛人如己”四個字。再后來,張學良去了夏威夷,再沒回到大陸,一切終成遺憾。
人如滄海一粟仍與國運沉浮
2011年的那次比賽成為我人生的轉(zhuǎn)涙點,我有幸為填補那歷史的鴻溝做了一點事,哪怕也只是一點點而已,因為結(jié)識了郭冠英先生,也因為這些機緣,我也開始像他一樣努力地發(fā)掘被塵封的歷史,那并非我的工作,也并無太多金錢的助益,但我甘之如飴。
再后來,我開始從事歷史紀錄片的撰稿工作,有機會去到臺灣,我結(jié)識了很多朋友,他們都出生在臺灣,當然,在斗轉(zhuǎn)星移的政治環(huán)境變遷中,他們也都成為“異類”。
在這些朋友中,陳征宇醫(yī)師很特別,他出身在臺灣的一個“本省”家庭,與中國大陸并無太多淵源。但是,他卻用20年的時間到大陸游歷、求學。
有一次,在臺北延吉街的一家小酒館里,陳醫(yī)師給我講起了他的兩岸故事。
1997年,他隨一批臺灣醫(yī)師團來北京交流參訪,期間,無論是在八達嶺長城還是天壇公園,身為臺灣人的他從不吝嗇自己的荷包,200元一件的軍大衣、30元一個的鑰匙鏈他都買得下去。陳醫(yī)師告訴我,他當然知道小販的標價有水分,也當然知道自己做了冤大頭。“反正就算幫助同胞拼經(jīng)濟,不知道下次再來會是猴年馬月!
為何對大陸有著如此的感情?陳醫(yī)師說內(nèi)心的原動力是對“自己是誰”及“希望自己是誰”的追尋。他雖然出身在本省人的家庭,卻是在臺北眷村子弟的學校長大。難道倒洗澡水也要把桶里的嬰兒一起丟掉嗎?否定國民黨的威權統(tǒng)治,也要連帶否定自己是中國人嗎?陳醫(yī)師說,對血緣與原鄉(xiāng)的思索,讓他努力地回答“自己到底是誰”的生命追問。
當時,得知我在拍攝抗戰(zhàn)紀錄片,陳醫(yī)師送給了我一些國史館出版的文獻資料,在這些難以辨認的手記、檔案中,我在《戰(zhàn)后臺灣政治案件史料匯編》中,竟意外印證了母親兒時給我講過的故事,原來他叫李河民,抗戰(zhàn)時期,他和哥哥藍明谷先后奔赴祖國,臺灣光復后,藍明谷返臺繼續(xù)投身革命,在白色恐怖時期,就義在臺北馬場町,而李河民留在大陸,畢生奉獻于祖國的醫(yī)學事業(yè)。母親提及的那位同學的父親,正是他。
我未曾想到,因為和陳醫(yī)師的互動,兒時母親只言片語的漫談,20多年后竟穿越海峽,牽扯出一段曲折動人的歷史故事,一對臺灣兄弟反抗日本殖民統(tǒng)治,尋找祖國的事跡就這樣躍然紙上。那個紛亂年代里,每個臺灣人的類似經(jīng)歷都是一部千萬行的敘事詩,沒有人知道,這當中又要經(jīng)歷多少曲折與困苦?
2017年9月,當我以媒體工作者的身份再度造訪臺灣,在臺北馬場町的臺灣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我想著超過一甲子的兩岸歷史,想著那些白色恐怖時期為理想與信仰播撒的熱血與青春,人如滄海一粟、仍與國運沉浮。若不能正視內(nèi)戰(zhàn)與冷戰(zhàn)結(jié)構(gòu)的悲劇根源,同胞的心里仍會筑起一道區(qū)隔彼此的圍墻?晌掖_信,隨著不斷地交流融合,待重新豎起民族的標桿,她終會一片欣欣向榮的樂土。我希望中國好,也想把這些故事告訴更多的中國人,為此,我這些年做了一點點努力。
這就是我的兩岸故事,兩岸交流的三十年,也是我從少不更事到邁向而立的三十年。我有幸結(jié)識了郭冠英先生、陳醫(yī)師還有許許多多的臺灣朋友,我們背景、經(jīng)歷南轅北轍,卻都有一個共通的信念,希望這一灣海峽再不要有骨肉分離、兄弟鬩墻。就像侯孝賢的電影《戀戀風塵》中講述的那段同胞之愛:
“一艘大陸漁船停在了金門,輔導長在連上招待他們,所有的人都像在辦喜事,能拿的東西都拿出來給他們。船修好的那天,大家去送,所有的人都靜靜的沒說話,船一直駛遠,遠遠還聽到劉文正唱的諾言。”
把最好的東西給我最親愛的同胞,在兩岸劍拔弩張的對峙年代,那種血濃于水的感情尚且如此,當兩岸的堅冰漸漸融化,人心所向、大勢所趨又豈是無謂的政治藩籬所能阻擋?
三十年來,兩岸關系實現(xiàn)了怎樣的歷史性轉(zhuǎn)折、如何邁向和平發(fā)展的宏偉歷程?因為時間、因為能力,我沒法一一道來,但我確信,是非就在那里擺著,兄弟事、家務事,總有理清的那天,只要彼此疼惜,終能跨越歷史的鴻溝,當劫波渡盡,我們?nèi)允且患胰恕?(作者:王劍,媒體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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