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工地、回不去的農村 大齡農民工該何去何從
等活兒
北京六里橋的農民工們發(fā)覺,今年的活兒特別不好找。
位于西三環(huán)中路和京港澳高速交匯處的六里橋曾是北京著名的民間勞務市場,幾經變遷,如今仍有一些農民工聚集,等待招工者開著面包車來“拉人”。
62歲的陳同復一個月只接到兩天活兒,在工地上清掃、運垃圾,一天下來能掙200元。53歲的徐綠山上一次進工地是去年8月,此后再沒找到一天工作。他7年前患上了眼疾,3個月前,他身上的錢花光了,靠工友接濟、翻街邊垃圾桶里的剩飯菜度日。59歲的唐叢和幸運一些,上個月,一位好心的工友介紹他在大樓里拆除墻體和地磚,工價是一天250元,他干了12天。
3月末的下午5點,大多數找活兒的農民工已經離開六里橋,唐叢和獨自坐在路邊,身上罩著一件肥大的迷彩棉衣,兩只袖口磨得發(fā)黑。他身高不足1.6米,戴了一副以路邊撿來的粉色框眼鏡,鏡片后,他右眼血紅,說是因為上火。
他有5天的工錢沒拿到手,1250元。工地老板說還有3個廁所沒拆,叫他回去等幾天,拆完一起結。唐叢和于是天天來六里橋下等,老板只要一打來電話,他能立馬趕到工地。
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北京的許多工地都停工了。在農民工的工友群里,招工的消息明顯少了。木工張舜說,以往殯儀館施工的活兒一天能掙500元,今年卻只有三四百元,工人們還搶著干。
對于大齡農民工而言,需要擔心的不只是疫情。
近三年來,上海、天津、廣東深圳、江蘇泰州、江西南昌、湖北荊州等地先后出臺了建筑業(yè)超齡農民工的清退令。上海2019年發(fā)文,禁止18周歲以下、60周歲以上男性及50周歲以上女性進入施工現場從事建筑施工作業(yè)。禁止55周歲以上男性、45周歲以上女性工人進入施工現場從事井下、高空、高溫、特別繁重體力勞動或其他影響身體健康以及危險性、風險性高的特殊工作。
“就是近兩年,好些工地開始有規(guī)定,超過60的都不要!”一位55歲的重慶工人說。他已經15天沒找到活兒了。隨機訪問的5位年齡超過55歲的農民工,都有過因為年齡而被工地拒絕的經歷。在一個工地招工App上,大量招工啟示都注明了只要“55歲以下”的工人。一些招聘中,年齡的上限被劃定在45歲或50歲。
大齡農民工正在被淘汰,但許多人不想離開。六里橋下的農民工們相信,雖然年齡政策在收緊,但至少現在,仍有建筑工地能夠“收留”他們。
老去的工地
另一邊,一家裝飾裝修公司的負責人蘇勤正面臨著“招不到工”的窘境。招工的信息發(fā)出去,隔許久才收到一條來應征的消息;一個瓦工的崗位,空了7天無人問津;工價一年比一年高,年輕的工人卻一年比一年少。
蘇勤說,疫情之下,農民工去外地務工的意愿大大降低,人員流動性小,勞務市場里的工人少。有時候,在網上剛招到工人,一聽要出省,對方又拒絕了。
此外,年輕人越來越不愿意進工地。早在2008年,中國人口學會會刊《人口研究》的一篇文章中提到,相比于第一代農民工,新生代農民工更多從事餐飲、銷售等服務性行業(yè),而從事建筑、開礦等“臟、累、險”職業(yè)的比例明顯減少。
蘇勤做了20年裝修工程。起初,工地上都是20來歲的小伙子,還有些十八九歲的,把工地當學校,跟在老師傅身后做學徒、學技術。而現在,蘇勤所在的工地有80多名工人,半數的年紀都超過了50歲,其中年齡超過60歲的工人有五六名。
工地正在老去。國家統計局發(fā)布的《2020年農民工監(jiān)測調查報告》顯示,2016年以來,我國農民工的平均年齡逐年提高。2020年,農民工平均年齡為41.4歲,比2016年提高了2.4歲;50歲以上農民工所占比重為26.4%,相較2016年增加了7.3%。
一名來自哈爾濱的包工頭說,由于招不到年輕人,當地大多數工地仍在招收大齡農民工,補充勞動力缺口。武漢大學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呂德文在調研中也發(fā)現,60歲以上的農民工在建筑用工中仍占有“不可忽視”的比例。他認為,建筑市場之所以能夠保持均衡,正是因為有一部分大齡農民工在支撐。“從整個系統的角度來說,城市仍然需要他們!眳蔚挛母嬖V中青報·中青網。
隨著工地“老齡化”加劇,年輕的農民工變得愈發(fā)搶手。一個月以來,40多歲的張舜已經“連休息帶干”掙了1萬多元!跋裎覀儯幸恍┣位顑壕透梢桓,那些次活兒我們都不干的!彼f。
相比之下,上了年紀意味著報酬將打折扣。比如貼地磚,按面積計算工價,年紀大的工人貼得慢,一天下來拿到的工錢也就少。許多工人為了賺更多錢,會主動要求夜里加班。而在按照天數計算的“點工”中,工價的差異更加明顯:年輕水電工一天300元,若是60歲以上,則在250元左右。
“建筑、裝修,畢竟還是賣體力、賣手工的活兒,年紀一旦大了,做事的體力、視力、手工都跟不上,即便老工人技術熟練,做出來的質量也比不上年輕工人!碧K勤解釋道。
當被問到多大的工人在工地算“年輕”,蘇勤幾乎沒有猶豫:“四十幾歲吧!
回不去的農村
眼睛血紅的唐叢和在工地上打了9年零工。他曾被騙進兩次黑磚廠,從此對長工不再抱有信任。建筑工地龐大、臨時,零工活躍,唐叢和鐘情于此。況且,零工的日薪往往要比長工高一點,因為不包吃住。
呂德文認為,大齡農民工選擇在建筑工地上打零工,一個重要的考量是,零工工價與他們的辛苦程度之間是對等的!拔覀儫o需將他們‘悲情化’?陀^上,大齡農民工自身的滿意度是比較高的!
同樣是賣一天力氣,做園林綠化只能掙100元出頭;做環(huán)衛(wèi),機會少,且多收長期工;當保安,騙子中介太多,被派來派去,如果拒絕,就拿不到錢。
58歲的農民工韓栓正在發(fā)愁,“做了一個月保安,還有300塊沒給我!錢不多,但是他欠了我一個月了!再不給我,要沒錢吃飯了!”
不做不穩(wěn)定的長工,這是唐叢和9年間攢下的經驗,也是他不肯離開工地的理由。
11年前,唐叢和為了攢錢給母親治病,搭火車從老家四川巴中來了北京。頭兩年,他在順義一家磚廠打工,將燒好的磚用小推車從窯里運到卡車上,磚摞起來比他高出一截。早晚輪班,10多個小時,磚窯里的高溫幾乎要把他烤化。
干了兩年,唐叢和累得承受不住,離開磚廠,進工地干起了零工,掙到的錢除了生活費,全寄回了農村的家里。2017年,母親去世,妻子嫌家里太窮,帶著孩子離開了唐叢和,從此幾乎再無聯系。
徐綠山是河南省潢川縣隆古鄉(xiāng)高稻場村人。1998年,全國農村地區(qū)開展第二輪土地承包,徐綠山在外打工,家中年邁的父母種不了地,他就沒有要村里分下來的土地。父母過世后,家里的土屋因為常年無人居住,也塌了。沒地、沒屋,農村回不去了,徐綠山說自己成了城市里無根的“游魂”。
頭發(fā)花白的陳同復聊起自己來北京打工的原因:“兩個孩子都不孝。老二結婚的時候,給他修房,買車;80多萬元,我拿的錢,F在還有一二十萬元借的錢沒還清,兩個孩子都不愿還……只有我來還。債不還完,怎么辦呢?”
“60歲仍在工地上的,一般都是家庭負擔比較重的農民工!眳蔚挛恼f,“農民家庭正處在一個‘轉型、進城’的過程中,子女要在城市中安家生活,所以這一輩的農民工需要有務工積累來支持整個家庭,僅靠務農收入是無法發(fā)展他的家庭的!
在未來10年,我國仍將處于高速城鎮(zhèn)化階段。據《人口與勞動綠皮書》預計,到2035年時將有約1.6億農村人口轉移到城鎮(zhèn)。這意味著,在未來,可能仍有大量60歲以上的農民工迫切需要在城市里找到謀生的位置。
大齡農民工“離不開建筑工地”,背后還涉及養(yǎng)老問題。在豆瓣“農民工子女”小組里,一篇《父母養(yǎng)老問題才是最讓人焦慮的》帖子得到了最多回復。帖子寫道:“雖然一輩子做最辛苦最枯燥的工作,但沒有社保,農村合作醫(yī)療加上地方政府推的重疾險,大病能報不少,但小病門診啥的報很少,保費也在飛漲……我父母都55了,他們還能打幾年工啊!我現在也只是畢業(yè)兩年,將將自立!卑l(fā)帖人說,他的父母為了攢養(yǎng)老錢,減輕他的負擔,前幾年開始跟著親戚外出務工,一天的工資是380元。
與許多大齡農民工一樣,唐叢和沒有繳納社會保險,理由是沒余錢,F在,他關心的是該上哪兒找下一個工地,以及上一份遲遲沒到手的工錢!坝幸痪淅显捘阒腊?人的一生就像那個水面上的羽毛……”橋洞里,來往的汽車發(fā)出巨大的噪音,吞沒了他的后半句。
安全的成本
據媒體報道,安全因素是“清退”大齡農民工政策出臺的主因。上海市2018年全年建筑業(yè)安全生產事故死亡人員里,超過60歲的占比達到15%,而當地建筑從業(yè)工人中,超過60歲的占比僅有1%。
北京致誠農民工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副主任霍薇認為,建筑工地“清退超齡農民工”不僅有生產安全方面的考慮,也是近年來用工成本不斷上升的結果。
“工地可能主要擔心的是超齡農民工受傷后的大額賠償問題。最近幾年,建筑工地的利潤遠不如從前,一部分有技術的農民工工資變高了,用工成本增加,工地更不愿意雇傭老年人,承擔賠償風險了!被艮闭f。
她曾經代理過一個案子,一個農民工在工地受傷,成了植物人,最后工地老板賠償200萬元!皩τ谝粋小工地,完工之后能賺200萬元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一個工人受傷,賺的錢就全賠進去了。更別說如果有兩個、三個人受傷呢?”
“超過退休年齡的農民工因工傷亡能否認定工傷”,法律界仍然存在很大爭議。在現有規(guī)定中,男性60周歲、女性50周歲達到法定退休年齡之后,農民工和工地便不再是勞動關系。
一些判決認為超齡農民工不適用于《工傷保險條例》,因此超齡農民工受傷后只能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申請賠償。在《工傷保險條例》里,很大一部分賠償由社;鹬Ц。但如果按照后者的賠償標準,不僅工地要承擔更大比例的賠償金,勞動者自己也要承擔一部分。
霍薇最近代理了一位女性農民工的工傷賠償案件,這位農民工53歲,在工地上受了傷。按照法律規(guī)定,她的賠償應該分為三個部分:一次性傷殘補助金、一次性工傷醫(yī)療補助金和一次性傷殘就業(yè)補助金。
但工地認為她已經達到退休年齡,不存在就業(yè)問題,因此拒絕給予一次性傷殘就業(yè)補助金;艮币环皆谥俨秒A段和一審階段都敗訴了,卻在二審勝訴,拿到了賠償。在查閱以往案件時,她發(fā)現,北京市不同的中院對于達到退休年齡的農民工工傷裁判尺度不一,沒有統一的判決標準。
在呂德文看來,提高工地安全性,并不一定需要清退超齡農民工。如果擔心安全問題,可以改進管理規(guī)范和基本安全設施;如果擔心勞動權益糾紛,需要完善勞動合同制度和政策執(zhí)行環(huán)境。僅就勞動能力而言,當前大部分農民家庭中,60歲仍屬于壯年勞動力。呂德文建議,“清退”的標準可以軟化,變成有沒有勞動能力,而非一刀切的“60歲”。
3年前,唐叢和在工地上打電鎬,瓷磚的碎片飛進了眼睛里,他請醫(yī)生用鑷子把碎片摳了出來,從此一上火,眼睛就泛起一片血紅,什么也看不清。由于常年吸煙和接觸粉塵,他還頻繁咳嗽,“我們也這個年紀了,身體總會出一些毛病。”突然之間,等待工錢和新活兒的唐叢和變成了一個無奈的老人。
(文中陳同復、張舜為化名)
實習生 賈靜晗文并攝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