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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書周炳耀的最后一天

2016年10月18日 15:07:03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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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29日,周炳耀家后面的莊里溪。9月15日,周炳耀清理涵洞淤塞物時,從橋上落水。A16-A17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 唐愛琳

  莊里村兩委開會時的照片,圖中穿迷彩服者是周炳耀。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工作照之一。

  周炳耀留下的最后一張照片。9月15日,他剛剛清理完一處菇棚,被村民無意間抓拍。幾分鐘后,周炳耀不幸落水殉職。張華忠 攝

  周炳耀年輕時到故宮游覽。

  抗擊“莫蘭蒂”臺風時落水殉職;生前曾個人貸款為村里修路;在福建任村支書7年,村人均收入翻兩番

  劉長務(wù)從沒有見過這么隆重的葬禮。

  9月19日,古田縣殯儀館,花圈排滿了三面墻,前來悼念的村民排到了殯儀館外。

  “其他同日出殯的死者家屬問,這是多大的官,怎么來那么多人?”

  當天是福建省寧德市古田縣卓洋鄉(xiāng)莊里村村支書周炳耀的葬禮。9月15日中秋節(jié),在抗擊第14號強臺風“莫蘭蒂”的過程中,為避免村民受到洪水威脅,周炳耀在清理涵洞淤塞物時不幸落水,終年45歲。

  殯儀館里擺放著他有些青腫的遺體,墻上掛著一幅他生前的證件照:面容消瘦,習慣性地露著牙齒淺笑。

  根據(jù)當?shù)亓曀,大家往往忌諱參加未滿50歲者的喪禮,認為這會讓自己倒霉。而這場追悼會的消息在村里很快傳播開來,村民早早醒來以免擠不上車。劉長務(wù)統(tǒng)計過,9月19日這天,前去悼念的村民坐滿了3輛公交車和13輛私家車。

  不少人特地從外地趕回來。悼詞念及“為了村民因公犧牲”時,村主任劉長務(wù)清晰地聽到了殯儀館外村民的哭聲。

  “全能老爸”

  9月14日清晨5點,周炳耀就起床了。

  因為前一天接到電話通知,要去鄉(xiāng)里開防范臺風的視頻會議,這天他沒有外出打工。第14號強臺風“莫蘭蒂”即將登陸福建,是1949年以來登陸閩南的最強臺風。

  這幾乎算是周炳耀難得的不用外出的時間。他打開便攜小音箱,一邊聽歌一邊打掃房間、照顧小孫女。

  周炳耀喜歡聽80年代的老歌,老房子的墻壁上貼著林志穎、小虎隊的海報,一臺老式收錄機里還放著一盤寫有《渴望》、《好人一生平安》、《奉獻》等歌曲的磁帶,收錄機旁是他用鞋盒子自制的音響。

  在那個年代,許多村民都能聽到從周家窗口傳出的音樂聲。

  在村民和妻子劉冬菊眼中,周炳耀很時髦:除了喜歡聽歌,他愛穿襯衣毛衣兩件套,去開會時總是穿西裝。

  即使到現(xiàn)在,他也是村子里少數(shù)會用淘寶的人。工作后,兒子周銘燦給他買了一臺電腦,周炳耀學會了淘寶,在上面買了便攜小音箱、手寫板、行車記錄儀,以及給小孫女的爬行墊。

  26年前,周炳耀和劉冬菊經(jīng)人介紹相識,兩個人婚后住在土墻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里,有了兩個孩子。因為兩個孩子都“命里缺火”,兒子取名“銘燦”,女兒取名“巧爛”。

  在子女眼里,周炳耀是個“全能老爸”。

  因為妻子身體不好,他幾乎承擔了家里所有家務(wù)和農(nóng)活,女兒手機里至今還存有父親在廚房洗碗的視頻。

  周炳耀是全村最早做香菇種植的人之一。村里流傳著他種菇從來沒虧本過,單位產(chǎn)量是他人兩倍的說法。

  香菇種植是一件勞力費心的事情,一個菇棚里有12排架子,擺滿菇筒,農(nóng)歷四五月時種進去菌種,經(jīng)過4個多月培植,九月是即將要長出香菇的季節(jié)。周炳耀常常在菇棚里一待就是一夜,帶著小音箱一邊聽歌,一邊在菇筒的薄膜上劃出一個個小口子,好讓香菇長出來。

  周炳耀從未讓家人操心過這些事情,去世后,兒子至今也不知道家里共有幾個菇棚。

  除了農(nóng)活,周炳耀常在村子附近打工,最常做的活就是做屋頂?shù)牟输撏,一出去就是一天?/p>

  他“手很巧”,村里人有任何水電、木工、磚瓦方面的問題,周炳耀幾乎都可以幫忙解決。

  閩ANK008

  9月14日上午10點半,周炳耀開車載著村主任劉長務(wù)去鄉(xiāng)里開有關(guān)防臺的視頻會議。

  劉長務(wù)對這輛車非常熟悉,這是一輛二手黑色比亞迪汽車,周炳耀在2011年花了約二萬八千元購置,是村里最早出現(xiàn)的小轎車,也是他們外出開會的唯一交通工具,甚至是全村人的“公車”。

  去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路上遇到熟悉的村民,周炳耀會打開車窗問“我們?nèi)ス盘,有沒有人去”;每次去鄉(xiāng)里,他總會接送同村上學的孩子。

  村民們習慣稱這輛車牌為閩ANK008的小轎車為“公交車”,很多人都記得車牌號。

  2014年,村民張巧明5個月大的女兒因肺炎發(fā)燒,在女兒生病的兩個月里,需要用車去醫(yī)院時,張巧明都是給周炳耀打電話。周最遠曾將張巧明的女兒送到了福州市的醫(yī)院。

  張巧明女兒發(fā)燒到42度那次,周炳耀接到電話已是凌晨三點。匆忙中,張巧明忘記帶錢,周炳耀先墊付了幾千塊藥費,等辦完手續(xù),天已亮了。

  張巧明原本打算至少給些油錢,但周炳耀堅決不要,她只好送去兩斤雞蛋。

  9月14日,由于設(shè)備調(diào)試的問題,這場關(guān)于應(yīng)對今年第14號強臺風“莫蘭蒂”的會議一直開到了下午1點多。

  視頻會議上,縣領(lǐng)導(dǎo)強調(diào)這次臺風比以往雨量更大,要注意危房和低洼地帶,以及破舊房子的安全問題。鄉(xiāng)里也給周炳耀和劉長務(wù)布置了應(yīng)對臺風的工作:巡查菇棚,轉(zhuǎn)移群眾,加強值班。

  回程的路上,周炳耀與劉長務(wù)商量,由于這次臺風“風不大雨量大”,回到村子先巡查一下村里的三處高危地段:危房、土房子以及滑坡路段,并在危險地帶附近放置寫有“危險”的警示牌。

  同行的鄉(xiāng)人大主席李揚盛記得,一貫笑呵呵的周炳耀,那天表情嚴肅,對危房、土房子和滑坡路段附近的居民一遍遍告知:“臺風明天就要來了,要多注意觀察,風大的話要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

  晚飯前,周炳耀和村干部再次分頭挨家挨戶通知臺風今夜要來的消息。

  張巧明遇到了周炳耀,前者想打個招呼,周炳耀沒有寒暄,“自己注意,不要住土房子,不要去菇棚!

  村支書“耀仔”

  考察過高危地段后,晚上6點左右,周炳耀回到家,家人晚飯已吃了大半。

  妻子劉冬菊記得,一向不對家人談村務(wù)的周炳耀說:“這次臺風很大。”

  劉冬菊問,“有多大?”周炳耀又重復(fù)了一遍:“很大”。

  劉冬菊心里有些擔心,想到丈夫當晚還要值班,她重新煮了粥,炒了四個菜。

  周炳耀很少能像那天晚上在家吃一頓完整的飯,他通常都是在吃到一半時,被來求助的鄉(xiāng)親叫走。

  村民習慣喊周炳耀“耀仔”,進來第一句話常是:“耀仔,有空嗎?”即便在忙,周炳耀也會先回答“有空”。

  周家早已習慣,沒有人會介意他離席而去,家人默契地將他的碗筷和剩飯留在桌上等他回來。兒子周銘燦覺得長此以往對胃和身體不好,曾想過勸父親至少吃完飯再出去,不過還是沒有說!耙驗檎f了也沒用!

  在家人眼里,村莊更像是周炳耀的家。“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他像操持著家里大部分家務(wù)一樣,擔負著村子里從交電費到基礎(chǔ)建設(shè)等大小事務(wù)。

  周炳耀是村里最早種香菇的人,發(fā)現(xiàn)掙錢后,他幾次號召村里的年輕人不要再出去打工,留在村里發(fā)展食用菌。

  “我打包票能賺,不然我貼給你!贝逯魅蝿㈤L務(wù)估算,80%的年輕人都留了下來。

  周炳耀帶著村民去農(nóng)村信用社擔保貸款,開會講解種菇技術(shù)。村民張巧明計算過,種菇年收入有一兩萬,而之前種田只有幾千元。

  根據(jù)古田縣統(tǒng)計,2009年周炳耀當選村支書時,莊里村村民人均年收入僅3480元,去年達到了12860元,超越卓洋鄉(xiāng)平均水平。

  為爭取村上基建的款項,周炳耀和劉長務(wù)常常開車去古田縣城“跑項目”。他們早上6點出發(fā),趕在各個部門局長8點上班前守在辦公室門口。

  為了村上道路護坡的問題,他們?nèi)チ私煌ň秩,最終要來一萬元。

  古田縣官方提供的資料顯示,周炳耀在過去的7年間,共為村里爭取項目資金80多萬元,硬化村內(nèi)水泥路6條,修建機耕路3條共5公里,修建河岸護坡1.5公里。

  曾經(jīng)當過村主任的張華忠知道,“這是個沒錢的村”。今年春季,周炳耀號召村兩委墊錢做道路硬化,自己和村主任劉長務(wù)各墊了3萬元,而村干部工資很微薄。周炳耀為此貸款6萬元,兒子娶媳婦需要的10萬元彩禮,經(jīng)過兩家商量只給了3萬元。

  他常常把村上的工作帶回家來做,臥室里的書桌上堆滿了村里的學習材料和黨員工作表。周銘燦曾見過父親半夜還在工作,而村里的作息時間一般是9點左右休息。

  有一次,一向遵從丈夫意見的劉冬菊勸他辭職:“太累了,等任期滿了就別干了”。周炳耀笑了笑,沒有說話。

  去年選舉時,他提出不想再做村支書。“你不做,我們也不做了”,村主任劉長務(wù)和其他人把他勸了下來。

  “這次不一樣”

  9月14日晚飯后,周炳耀和村干部回到周家斜對面的老人活動中心二樓開會。

  當時在海南的女兒周巧爛想給他打錢,卻怎么也打不通他的電話。周巧爛穿著睡衣在銀行門口等了一小時后,終于聯(lián)系上父親。

  電話里,周炳耀問女兒海南有沒有臺風!拔耶敃r很想囑咐他,臺風天不要出門,但最終沒有說。”現(xiàn)在想來,周巧爛很后悔。

  莊里村處于山巒交界處,四面環(huán)山成漏斗形,村落就在漏斗收口的位置,一條莊里溪流經(jīng)村子,每家每戶都沿溪搭起房子。

  因為地勢低,四座山擋住了大部分的風,每每臺風過境,莊里村所受的影響不過是些小風雨,掀掉幾塊瓦片;最嚴重時,曾掀掉了一座菇棚。

  支委張華忠說,村民們都認為這次臺風應(yīng)該和以前一樣,不會有事,“臺風臺風耳邊風”。

  周炳耀意識到了“這次不一樣”。整日的多云天氣到了晚上開會時,已經(jīng)有些零星小雨。平日里說話從不大聲的周炳耀略微提升音量。一些村干部回憶,周炳耀那天嘮叨了兩三遍“特別是土房子,怕臺風”、“這一次不一樣,大家要小心”。

  做了三屆村支書,根據(jù)市縣部署,周炳耀對于臺風的應(yīng)急工作已形成自己的一套方案:通知到每一戶村民,轉(zhuǎn)移危房里的居民,在地勢高的村委會和老人活動中心設(shè)立避災(zāi)點,危險地段旁立警示標識,安排24小時輪流值班,緊急時還會敲鑼預(yù)警。

  那天晚上,周炳耀安排了三班兩人一組的值班,周炳耀和支委張華忠是凌晨四點的最后一班。布置完工作,周炳耀說:“明天是中秋,我們一邊值班一邊過節(jié)吧!

  “他還沒來得及吃早飯”

  “雨那么大,別出去了。”

  15日凌晨3點多,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叫醒了周炳耀和妻子。丈夫執(zhí)意出門值班,劉冬菊連囑咐了兩句“小心”。

  周炳耀和張華忠巡查完,兩人各自回家,約好6點鐘再巡視一次。5點50分,張華忠撥通了周炳耀的電話,得知他已在一個沿溪的被毀菇棚里撿被水沖散的菇筒。

  張華忠趕去幫忙時,周炳耀發(fā)現(xiàn)自己手機不見了。因每次村上活動,村支書都要拍照存檔,他便請張華忠拍攝。

  這成為了周炳耀最后的照片,鏡頭里,他穿著迷彩服,披著藍色雨衣,褲腿卷到膝蓋處。原本清澈露石的溪水上漲至橋面下方,呈泥漿色,被沖散的菇筒漂在路邊。

  還沒撿完菇筒,周炳耀意識到,被毀菇棚上的竹竿、黑色塑料布等雜物堵住了兩個橋洞,上游的居民有被淹的危險,他開始疏通橋洞。

  此時水位已經(jīng)漫到水泥路面上。住在溪流拐彎處的林喜球聽到水里大石頭碰撞的聲音,也起來了。打算做早飯的她,卻發(fā)現(xiàn)溪水卷著淤泥從沿溪的后門涌入,原本是下水道的管口也開始漫入土黃色的溪水。僅僅是五到十分鐘的時間,水位就從剛漫過路面上漲到膝蓋處,地上的泡菜壇子也被推倒。

  75歲的林喜球說,上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水還是30多年前。

  差不多同一時刻,劉長務(wù)打電話給周炳耀,但沒人接,他跑下來看到周炳耀在清理橋洞。劉長務(wù)記得當時看到水就心里發(fā)慌,“像水箱一樣,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水!

  卓洋鄉(xiāng)人大主席李揚盛表示,當時最大降水量的紅線在村子停留有3-4個小時,達到了每6小時降水200毫米,而“100毫米以上就算是特大暴雨了”。

  “長務(wù),趕緊去救人”,一向不會大聲的周炳耀喊出了聲。

  周炳耀試圖拖出卡在橋洞下的竹竿。拔出的瞬間,水流湍急,竹竿尾部一掃便將周炳耀帶入水中。

  周炳耀清理橋洞的時候,擔心丈夫安危的劉冬菊就站在數(shù)米外一直呼喊他撤離,她眼睜睜看著丈夫落水,還看見他從褐黃色的水里冒出頭部和肩頸,然后瞬間消失。

  聽說消息,150多位村民趕來沿河搜救。大約一小時后,周炳耀的遺體在四五公里遠的樹兜村被發(fā)現(xiàn)。

  周炳耀幾乎赤裸著全身,渾身都是淤青和腫塊,手臂也脫臼了,眼睛還睜著。附近村民找來一塊廣告布蓋在他身上,又打來三四臉盆的水才把身上的淤泥擦拭干凈。

  盡管已事發(fā)半個月,妻子劉冬菊仍然不斷念叨周炳耀去世時的情景,“看到水,就想到那個畫面,他捋了一下頭發(fā)就沒了。早上出門時,他還沒來得及吃早飯,是餓著肚子上路的”。

  9月19日,在殯儀館舉行完葬禮后,家人和村民回到莊里村。村委會過道旁,堆放著15根鋼質(zhì)的路燈燈桿,“這些都是耀仔帶頭集資買來的,準備過幾天安裝,”村主任劉長務(wù)說,“他再也看不到路燈點起來后,村里有多亮了!

  新京報記者 唐愛琳 福建古田縣報道

[責任編輯:王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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