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多人得到救助 一份“救命文檔”寫下的民間詩史
一份“救命文檔”寫下的民間詩史
下暴雨了。
7月20日下午4點,鄭州東方嘉禾影城正在播放影片的放映廳突然停電,影城經理楊震向觀眾許諾,下次再來,電影票依然有效。然后他下班,準備搭乘地鐵趕回家。
此時,正在河南老家過暑假的大學生Manto忍受著剛拔完牙的疼痛,決定晚上早點睡覺。
大約也在同一時間,25歲的李英豪從公司所在的20樓下來,站在大廈門口猶豫,開車回家還是在公司留宿。他最終蹚水來到停車場,把車開上馬路,“路面積水已經沒過腳背”。
那時候,他們都無法預知,接下來的那段人生經歷將會被錄入一份《待救援人員信息》文檔中,成為一個條目,被翻閱數(shù)百萬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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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
根據氣象部門的報告,20日下午4點到5點,鄭州一個小時的降雨量達到了201.9毫米。
水涌上街頭,涌進隧道、地鐵線路、地下停車場……無數(shù)人和車輛被困在水中。
Manto在網絡上看到了很多被困者發(fā)布的求救信息。“有人在車上,車外面有泥石流,還有人在洪水中抱著樹……”她回憶,自己當時想做點事,為家鄉(xiāng)出力,于是她打開騰訊文檔,建立了一個“待救援人員信息”的文件。接著,她組建了一個擁有32名成員的“河南遠程救援小分隊”微信群,有人搜集、整理網絡求救信息,有人篩查、核實條目,有人專門負責這個微信群的運轉和管理。
Manto標好“求救人員信息”和“救援人員信息”的條目,將文檔發(fā)到微信群里,啟用“開放編輯”功能,意味著任何收到它的人,都能同時修改和增減信息。
這份文檔很快被微信群成員轉出,經過他們的朋友、同學、家人……傳遞的范圍越來越廣,里面的信息越來越詳盡。后來,它被人們稱為“救命文檔”。
楊震不知道自己被寫進了那份文檔。
回家路上,他在關虎屯地鐵站被困了2個小時,決定返回電影院。臨行前他向同樣被困在地鐵站的人們要了電話號碼,“如果我那里能落腳,你們就來找我”。
蹚水回到電影院后,47歲的楊震爬上14樓,發(fā)現(xiàn)電力恢復了,他如約撥出“來我這里”的電話,又從辦公室找出6個插排、5只壺,給即將趕來歇腳的人們提供電力和熱水。
電影院有制作好的爆米花,楊震把價格從每桶35元降至25元——這是他權衡后作出的決定,“不能免費,畢竟是公家的”。
不知是誰,把這家電影院可以避險、落腳的信息寫進了那份“救命文檔”。
在距離電影院13公里的隴海高架橋上,困在汽車里的李英豪餓了。前方路段積水嚴重,高架橋上的車輛不敢行進下橋,就地停車避險。
晚上快9點的時候,李英豪住在附近的兩個朋友,蹚過積水,爬上高架橋,給他送來面包、火腿和飲用水。
“我餓了,那大家肯定都餓了!崩钣⒑阑貞,自己啃了一塊面包,想把富余的食物送給隴海高架橋上的其他人。他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簡單的信息:隴海高架,黑色奧迪一直開著雙閃,有干糧物資,可提供食用,孩子老人優(yōu)先。
這條信息被他的親友們轉發(fā)多次,不知道又被哪位好心人轉發(fā)了微博,最后,它又被寫進“救命文檔”里。
文檔持續(xù)更新,每一條信息都代表著陷入險境的個體。一位已經破水、即將分娩的孕婦信息被填進文檔。被Manto創(chuàng)建3個小時后,它已經充滿了“被困”“失聯(lián)”“無吃無喝”“手機即將沒電”“水已經到胸了”等信息。
李英豪的車門不斷被敲開,10多個人來找他“借糧”。一位中年男性,只帶了一把雨傘,上衣全濕透了。
楊震的電影院,這天晚上容納了上千人。有附近小區(qū)停水、斷電的居民,也有來鄭州出差的旅客。9個放映廳的998個座位都滿了,休息大廳的沙發(fā)也睡滿了人。
從當時有人拍下的視頻中看,多數(shù)人在電影院睡了個好覺。男女按區(qū)域分開休息,有穿著短褲的男人四仰八叉地倒在放映廳的皮質座椅上,也有女人自帶塑料墊,睡在銀幕前的地板上。這一晚,電影院服務臺,電熱水壺的沸騰聲幾乎沒有停過,楊震忙著燒水、巡邏、維持電影院的基本秩序——室內不許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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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推移,那份“救命文檔”,多了不少新的“標記”。
被標記為“緊急”的條目,往往意味著格外特殊的險境。
市民朱曉東幾乎一直攥著手機,撥打各種搶險、急救電話,他的姑姑和妻子困在一座立交橋下。朱曉東的姑姑是白血病患者,在天津結束化療后,向醫(yī)院申請一周“假期”,回鄭州與親人團聚。大雨絆住她回家的腳步,她手臂還插著輸液用的滯留導管,待在狹小的車廂里。車子的油量即將耗盡,手機也快沒電了。
“她還一直在說鼓勵我們的話!敝鞎詵|回憶,在他妻子和姑姑被困處,雨水積成黃色的泥河,低洼處有車輛幾乎完全浸入水中,還有輛車漂在水面上。
朱曉東的求救信息被人寫進了“救命文檔”,第二天凌晨4點,他陸續(xù)收到回電。電話里的陌生人表示,會想方設法幫他找到家人。
那份文檔里最常出現(xiàn)的關鍵詞就是 “被困”和“失聯(lián)”。當代社會生活依賴移動通信,但暴雨摧毀了“網絡信號”,在一輛被困公交車上,50多位乘客看著積水慢慢上漲,把手機舉到空中,發(fā)短信求助。
在鄭州京廣路高架橋上,一名嬰兒餓了10個小時,等不到熱水沖泡奶粉。一對老夫婦90多歲了,住在一樓,積水漫進家里,沒過腳面,走路顫顫巍巍的老太太,不得不找人背著,去二樓鄰居家暫住。
7月21日,天亮了,“救命文檔”的信息更多了。有人嘗試標注城市里每一處漏電、塌方的位置,有志愿者挨個撥打文檔里的電話號碼,詢問救援進展。避險場所越來越多,有醫(yī)生組織線上問診群,幫孕婦在家生產。由于訪問量變大,有人在表格旁用大字標注,“別亂搞文件”。
“成功救援”的條目也越來越多,不同顏色的文本和格子堆積在一起,有人核實已被成功救援的信息,就用刪除線劃掉。
21日早上8點10分,“救命文檔”有254人同時在線填寫信息。9分鐘后,同時在線編輯的人數(shù)達到上限,但查看文檔不受限制。
在深圳,這條信息引起了文檔軟件開發(fā)者的注意。有程序員從睡夢中被叫醒,有人不得不在高速路緊急停車,操作筆記本電腦,對文檔進行“技術守護”。
一位剛入職騰訊文檔的河南籍姑娘,主動提出要通宵守在電腦前,維護那份“救命文檔”。她關心每一條求助信息旁新增“成功獲救”的備注。她和約30位同事一起更改配置,30分鐘內,把在線編輯人數(shù)提升了2倍。
越來越多的救援人員在“救命文檔”里毛遂自薦。有位志愿者主動請纓,填的優(yōu)勢是“身高1.96米”。有人正在新疆出差,看到家鄉(xiāng)遭暴雨侵襲,在無人區(qū)尋找移動網絡信號,試著提供幫助。
能提供水和電的避險場所,會被優(yōu)先考慮。鄭州市管城回族區(qū)一家社區(qū)超市把展示家電樣品、給冷柜供電的所有插排都騰出來,免費提供給市民。飲用水也是剛需,這家超市的倉庫在5樓,由于暴雨,電梯停運,工作人員爬樓梯,把一箱箱水搬到一樓售賣。附近有居民端著自家臉盆,到超市的洗手間接自來水。超市門口還貼出告示,免費提供女性用品。
令人憂心的是,“救命文檔”開始出現(xiàn)鄭州以外的求助信息。后來,大量農村地區(qū)被證實遭遇了比鄭州更艱難的情況。
距離鄭州約100公里的新鄉(xiāng)衛(wèi)輝,在21日下午5點40分,遭遇洪水。黃褐色的水流突襲衛(wèi)河兩岸30多個村莊,文檔出現(xiàn)好幾條村民的求助,“幾乎全村都泡在水里,大家在屋頂又哭又喊”。鞏義的多個村鎮(zhèn)遭遇泥石流和山體滑坡,國道斷了,有村民目睹自家窯洞被山上沖下來的泥漿掩埋。
農民李老漢的家在新鄉(xiāng)市封丘縣清河村,暴雨讓河堤面臨潰壩風險,但他不愿轉移,堅持留在村里,24小時巡堤搶險。
他在村子里長大,沒見過那樣的雨和洪水,憑著本能保護家園。巡堤排險沒有人員分工,誰還有力氣,就扛著沙袋上。村里的娃娃沖上堤想幫忙,李老漢把他們勸回去。
這個村子,后來也出現(xiàn)在“救命文檔”中。
在某種意義上,這份文檔寫下的是一場民間自救的史詩,也是無名氏的傳記。被錄入的信息大多沒有姓名,只有地點、聯(lián)系方式、即時狀態(tài)、救援方式等。
一對經營吊裝公司的夫妻,發(fā)朋友圈要開吊車救援,半小時內接到幾千個來電。他們在雨中、水中奔波了兩天兩夜,運輸抽水設備、發(fā)電機,卻始終不愿透露姓名,“叫我們普通市民就可以了”。
許多受助的求救者,并不知道“救命文檔”的存在。一個女孩曾在小區(qū)的業(yè)主群發(fā)布求助帖,后來她又發(fā)信息,表示家人已經脫險。在依然接到五六十個好心人的電話后,她很好奇:“你們是在哪里看到我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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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肯花時間瀏覽“救命文檔”,你會發(fā)現(xiàn),它每時每刻都有新變化。21日下午6點創(chuàng)建的“待產孕婦生產指南”,到了22日,已被刪除。新增的“漏電塌方繞行地區(qū)”,經緯度已經細致到小數(shù)點后6位。這份文檔的內容隨著暴雨災情的進程而改變。
有人開始關心,編纂“救命文檔”的人是誰。
最受關注的是創(chuàng)建者Manto。7月21日深夜,尋找文檔創(chuàng)建者的消息開始在網絡上傳播開來。有網友留言,“Manto,聽到請回答”。
與此同時,60個被洪水困住的人,正坐著大巴車,到鴻雁小學暫住一晚。保安給他們分發(fā)紙箱,剪開后鋪在教室地板上,熬到天亮。
60人中,裝備最齊全的是8個農民工,他們隨身帶了被褥。因為他們所在的工地被淹,準備回老家,汽車在積水中熄火,派出所安置他們到小學教室暫住。這所學校后來被寫進“救命文檔”里。
這份文檔里的求助者,并非都能等到救援。
一個來自駐馬店的建筑工人,在鄭州工地上為每棟27層樓高的住宅小區(qū)奮斗了兩年。因為大雨,樓房即將封頂時,他和100多名工友一起被困在工地邊臨時搭建的兩層活動板房里,沒水沒電。在一片黑暗中,他已經感受不到時間流逝,“可能(被)困了30多小時,也可能已經過去3天!彼貞,自己最后冒險蹚水離開活動板房。
還有一家養(yǎng)老院,曾發(fā)布求助稱,最高水位達到80厘米,有20位吸氧和排痰的老人急需用電?僧斢浾呗(lián)系時,操著河南口音的老大爺似乎對救援隊和物資一點兒也不在意,只是抱怨,“他們(志愿者)只是打電話問而已,沒有真正過來(探望)的人!
但編纂文檔的人沒有放棄。一名全程參與信息錄入與修訂的大學生回憶,過去50多個小時,他撥打了超過600通電話,新增70多個群聊,手機欠費4次。
備受關注的Manto被找到了,她是上海財經大學金融學院的學生李睿。創(chuàng)建文檔后,她奮戰(zhàn)到半夜3點。她把初中同學、高中同學、大學同學、求職群里認識的同學都拉進這次行動中。對于不在鄭州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很有效“救災”方式。李;貞洠絹碓蕉嗖徽J識的“哥哥姐姐”加入,用他們的專長不斷更新、優(yōu)化表格頁面。
微小的情緒在這里得到排解和重視。鄭州東站一位滯留旅客,在文檔最下方寫了一段表達負面情緒的話,被網友看見了,就在他的留言附近,寫滿“加油”,并涂上粉紅色的色塊。
如果他再仔細翻閱文檔,會看到距離自己300米外,一家素食餐館,歡迎滯留鄭州東站的旅客前往暫歇,并提供免費午餐、晚餐。
這家素食餐館的廚師,在7月22日中午把白菜、粉條、香菇、木耳燉成一大鍋,做成十幾名滯留旅客的午餐。晚上,他又準備了足夠150人吃的100份飯菜,交給河南百城先達通用航空公司,用直升機空投到有被困群眾的櫻桃溝。
僅22日一天,那架直升機起飛41次,把22名患者從阜外華中心血管病醫(yī)院,轉運到河南省人民醫(yī)院,年紀最小的剛剛出生42天。回程時,直升機捎上熱菜熱湯,帶給阜外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
當天的最后一趟航程是飛往櫻桃溝景區(qū)。工作人員把藥品、方便面、礦泉水和盒飯塞滿直升機機艙,投送到櫻桃溝小學。當時沒有人能準確說出櫻桃溝景區(qū)的真實情況——山路塌方,地處偏遠,汽車難以抵達,通信網絡中斷。
如今,“救命文檔”里的許多人已經重新回到原有的生活軌道上。楊震所在的電影院重新開始排片,李英豪回公司上班了,鄭州東站附近的素食餐館恢復正常營業(yè)——“救命文檔”部分完成了它被寄予的期待,3000多人因它的存在得到救助。
然而,它也給最初的創(chuàng)建者留下深深遺憾。Manto說,她曾注意到,文檔曾錄入兩位獨居老人被困的信息。但后來她聽說,其中一位實在找不到了。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魏晞 實習生 盧思薇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