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祖國三千里》。本報記者 孫立極攝
臺灣作家藍博洲。本報記者 孫立極攝
吳思漢，一個生命定格于27歲的臺灣青年，在《尋找祖國三千里》出版前，只是臺灣白色恐怖時期政治受難者數(shù)字中的一個。沒有多少人知道，半個世紀前，他曾經(jīng)只身跋涉千里，克服重重困難，回到祖國參加抗戰(zhàn)。
擺在臺北誠品書店的顯著位置，去年出版的《尋找祖國三千里》，還承載著另一段追尋故事——臺灣作家藍博洲用十幾年時間，尋訪所有能找到的當事人，一點點收集資料，終于拼構(gòu)出臺灣早期共產(chǎn)黨人吳思漢的傳奇一生。
祖國啊，你的臺灣兒子回來了
1944年4月5日，日本京都。還不到20歲的吳思漢，穿著干凈的學生裝，踏上開往下關(guān)的火車，準備從下關(guān)換乘渡輪赴釜山。望著窗外的風景，他想，此行如能成功，那么，身為一個臺灣青年的他，就能實際投入祖國抗戰(zhàn)建國的隊伍了。想到這里，心胸立刻被一種莫名的感動充塞，眼淚于是就不可控制地順著雙頰流了下來……
《尋找祖國三千里》沿循了藍博洲一貫克制平靜的文風，在他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吳思漢的一生徐徐展開——原名吳調(diào)和的吳思漢，臺南白河人，從臺灣跨級考入日本京都帝國大學讀醫(yī)學。忙于經(jīng)商的父親為長子備感驕傲，卻不知道他因為不滿日本殖民統(tǒng)治，早就下定決心“大學畢業(yè)后，以技術(shù)者的身份回歸祖國”。
入學不到一年，吳思漢就毅然放棄京都帝國大學的學業(yè)，實施自己的回國計劃。他穿越朝鮮半島，過鴨綠江，潛入東北、華北淪陷區(qū)，再突破前線封鎖，深入內(nèi)地，大半年后，終于抵達當時國民政府所在地重慶。時任《大公報》記者的李純青，回憶抵重慶時的吳思漢：“他衣衫好幾處窟窿，露出黝黑的肌膚�！北M管如此，“他是如此斯文，眉目清朗，風度倜儻，說起話來有條不紊，明察事理�！�
李純青聽吳思漢講述一路經(jīng)歷：去山海關(guān)的途中，被日籍檢查員查扣，沒收了作為旅費的藥品；因為經(jīng)濟困窘，被迫在天津找了一份工作暫時糊口；找不到去重慶的路，苦悶中，考入了北京大學；在河南，饑寒交迫時賣掉大衣；終于進入抗戰(zhàn)區(qū)，卻被當作日本間諜監(jiān)禁起來……這個說著生硬普通話的臺灣青年，一會兒被日本人追查，一會兒被同胞懷疑，“一關(guān)比一關(guān)難越，其曲折驚險，有如希臘神話英雄尤里西斯還鄉(xiāng)記。”李純青因而感嘆：“每個臺灣人尋找祖國的經(jīng)歷，都是一部千萬行的敘事詩�！�
很快，抗戰(zhàn)勝利，吳思漢也回到光復后的臺灣，進入一家報社工作。如果故事在此時畫上句點，縱使千辛萬苦，也是圓滿結(jié)局。然而，生長在1949年前后，一個熱血青年注定無法享受普通人的平凡幸福。1950年11月28日，吳思漢作為“匪黨支部書記”被臺灣當局“明正典刑”。在臺北馬場町，這位曾經(jīng)奔到鴨綠江邊激動呼喚“祖國啊，請你看我一眼，你的臺灣兒子回來了”的青年，身中三彈，倒在5年前剛從日本統(tǒng)治下回歸祖國的臺灣土地上�！ �
那些被槍殺的人，優(yōu)秀太多了
“我被吳思漢流星般燦爛而瞬間消失的悲壯生命傳奇吸引了。為了理解像他那樣的殖民地臺灣青年的身份認同之旅，我開始尋訪吳思漢的腳蹤�！�
1987年，27歲的藍博洲在《人間》雜志制作臺灣二·二八民眾史專題時，無意中聽到吳思漢的故事，從此開始了艱難的追尋之旅�！拔谊懤m(xù)打聽到、找到他的同學、家人，最后很曲折地找到他的遺孀。另外，也在圖書館找到吳思漢講述回國經(jīng)歷的文章《思慕祖國 不遠千里》。就這樣，曲曲折折十幾年�！彼{博洲還利用到日本、韓國、中國大陸的機會，試著分段重走了吳思漢走過的路，回想他站在那里的所看所思，“直到再也找不到材料了，找不到可以訪問的人了，我就把它寫出來�！�
在藍博洲的追蹤下，一心奔向重慶的吳思漢，最終走上“匪黨”的道路并不偶然。1947年，臺北“二·二八”事件發(fā)生時，吳思漢人在上海。在上海臺灣同鄉(xiāng)會，與吳思漢相識相交的徐萌山告訴藍博洲，吳思漢說他“一定要回去推動臺灣的新民主主義運動。于是，他不懼滿天密布的白色恐怖羅網(wǎng)，毅然地乘船回臺�！�
事實上，當年，取道日本回國抗日的臺灣青年并不只有吳思漢�！秾ふ易鎳Ю铩窌谐藚撬紳h，還介紹了林如堉、李中志、張金�！麄兺瑯忧Х桨儆嫽氐阶鎳秩鐖旨傺b到日本軍中服役，借著回臺灣運白糖的機會，將運糖船直接開到抗戰(zhàn)區(qū)了；更為相同的是，他們選擇了同樣的道路，也遭遇了同樣的槍殺。
“當時臺灣有四大才子：郭琇琮、許強、呂赫若、吳思漢，都參加了新民主主義革命，也都是地下黨�！彼麄冇泻芏嘞嗨浦帲m然出身富裕的家庭，無一例外，都同情底層群眾，為實現(xiàn)社會公平的理想，都將生死置之度外。
藍博洲最惋惜許強。許強是臺北帝大醫(yī)學部第一屆畢業(yè)生，當年曾被日籍澤田教授夸贊，是臺灣唯一可能獲得諾貝爾獎的天才型學者。許強34歲即成為臺大醫(yī)院第三內(nèi)科主任，37歲即被以“匪諜”罪名槍決，讓這位可能對臺灣醫(yī)界乃至社會做出重大貢獻的領(lǐng)軍人物提早結(jié)束了一生。
臺灣著名的政治受難者陳明忠在一次訪談中，毫不避諱地說：那些被槍殺的人“都比我們沒被判死刑的人，優(yōu)秀太多了。”
吳思漢死后，余波未了，他的父親被關(guān)押了10個月，幾乎傾家蕩產(chǎn)。吳思漢的遺孀李守枝沒有孩子，也沒有再嫁。每年清明，她都從臺北趕到臺南白河祭拜吳思漢，但為了避免連累他人，她燒光了所有吳思漢的照片，只能把這個人藏于記憶深處�！ �
讓被湮滅的歷史一個個地出土
將近40年，吳思漢們死因成謎，家人朋友也緘默無語。1987年，《人間》雜志刊出了藍博洲采寫的《美好的世紀》，首次講述了醫(yī)界精英郭琇琮的生平。這篇文章用石破天驚來形容也不為過。臺灣著名導演侯孝賢就稱贊，藍博洲的《美好的世紀》和《幌馬車之歌》是“先驅(qū)”。此后21年里，藍博洲寫了21本書。幾乎每本書，他都聚焦于臺灣上個世紀50年代前后那段被湮滅的歷史。
1960年生于苗栗的藍博洲，黝黑面孔、參差不齊的絡(luò)腮胡須，人如其文，樸素、沉靜、平和�！拔沂桥既慌鲇|到這段歷史，發(fā)現(xiàn)真正的歷史跟臺灣主流社會所講的不一樣�！彼f，從郭琇琮開始，這些人的人格、理想主義感動了當時20幾歲的他�！拔冶緛�15歲就立志要寫小說的，可是當我碰觸到這些體裁時，我就告訴自己，我往后的人生，別的事也不干了，就認真干這些事。一定要努力讓這些被湮滅的臺灣歷史與人物，一個個地出土�！�
剛開始，藍博洲受到了很多限制。“雖然我知道他們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可我不能寫出來。臺灣是一個病態(tài)的反共社會，因為從小就被強迫灌輸反共教育，絕大多數(shù)的人還沒辦法接受他們的身份。包括他們的家屬。他們會講，我父親、我哥哥是很優(yōu)秀的人，不可能是共產(chǎn)黨。”
藍博洲不只一次遇到，受難者家屬愿意向他講述那些苦難往事，卻心有余悸地再三叮囑不可以寫出來。他坦承自己在寫《幌馬車之歌》時曾經(jīng)違背對受訪者的承諾，把他們辦地下報紙《光明報》的內(nèi)容寫了出來，因為他“觀察臺灣社會當時的脈動，應(yīng)該可以在言論上勇敢突破；如果連這個都不寫，一般社會大眾不會知道這些人是為何而犧牲的。這樣，給‘文化臺獨’可乘之機，將臺灣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扭曲為臺灣人悲情論的歷史�！�
“如果臺灣老百姓不了解真正的臺灣歷史，在兩岸關(guān)系未來發(fā)展的議題上就會被誤導。”藍博洲更希望還原歷史真相�！伴L期以來，‘臺獨派’刻意把‘二·二八’解讀為‘臺獨運動’的歷史起點�！彼f，“恰恰在1945年到1950年，當時的臺灣青年的身份認同還是中國人的認同。經(jīng)過要求民主、自治的‘二·二八’斗爭失敗后，他們的認同從白色祖國轉(zhuǎn)向紅色祖國，進而要求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要求國家統(tǒng)一�！�
當然，在當今的臺灣，甚至兩岸，這個主題、這段歷史都不討喜。藍博洲自我解嘲：“藍綠都不喜歡。不只藍綠，今天大陸多數(shù)年輕讀者喜歡的臺灣文藝作品，恰恰是脫離臺灣現(xiàn)實、回避社會矛盾的‘小資情調(diào)’的內(nèi)容。”但藍博洲所聚焦的題材才是活生生的臺灣民眾史，只有了解那些受難者家人半個世紀來都不能釋懷的心痛，才能理解臺灣人為什么會有那么深的悲情，才能理解為什么民進黨操弄族群議題常能輕易奏效，也才能理解為什么藍博洲，這位被島內(nèi)“文化臺獨”派批成“為匪宣傳”的作家表示：“臺獨”絕對不可能實現(xiàn)，也不值得支持，但要理解它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對飽含悲情并期望“出頭天”的廣大臺灣民眾要有歷史的同情。
游走于主流文學之外，注定了藍博洲的追尋之旅不會平順。本來《尋找祖國三千里》不必花費十幾年時間，藍博洲說：“主要是沒錢。我是自由寫作者，有最大的自由，也有最大的不自由，就是沒有足夠支持采訪寫作的資金�！币话阏f來，他花十年時間寫成一本書的版稅收入大概只有6萬元新臺幣左右。已過知命之年，同齡人可能擁有幾處房子，一直沒有固定薪資收入的藍博洲，卻還經(jīng)常不得不接受寫作之外的演講或授課等邀請。他雖然生活清貧，但身心自由。(本報記者 孫立極）
[責任編輯：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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